天幕乌云暗沉,几欲压至檐底,阴风怒号,条条白绸猎猎作响。
将军府内,下人们忙碌穿梭,一脸哀容在各处挂上白绸。正堂中,檀香木所制成的棺木停在正中,棺前点着长明灯,纸钱焚烧的味道升起,很快又被风吹散。
林昭身披白布孝衣,头上系着白布条,腰间绑上粗麻绳,定定站于棺木前。
他抚上棺木,目光定定,喉间漫上股酸意直逼眼眶,他咬紧牙关,转头就对上蒋殊关切的目光。
“林昭,你...”
他压下那股酸意,垂目道:“无事。”
管家匆匆而入,冲林昭一拱手:“公子...该去跪请者来辞灵了。”
他匆忙点头,垂目越过蒋殊:“先去靖侯府吧...”
擦肩而过的瞬间,蒋殊似乎撇到他目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她转身望着林昭背影随门前一群腰间扎着白布的侍从,匆匆前往靖侯府。
*
靖侯府门前,林昭望着早已穿戴整齐的徐老侯爷,那股酸涩之意翻腾而起从候间蔓延至鼻腔,眼眶浮上热意,泪意上涌。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往地上一跪,咬牙强压下候间的抖意:“孝子报丧...不进门,跪请老侯爷为祖父开路。”
一旁徐忘渊赶忙去搀林昭,徐老侯爷早已眼眶微红,稍稍哽咽:“好孩子,我必定送老朋友最后一程。”
林昭借力起身,垂目躬身谢道:“多谢老侯爷。”尾音已然有几分颤抖。
如此这般,跪到魏国公府,跪到永安伯府,跪完这一条长街。
阴云翻滚,风吹得树沙沙作响。临近巳时,镇国将军府门前,聚满了腰间扎着白布,前来吊唁的守边军将领。
他们面色肃穆,眼中隐有哀痛看向府内 ,直到见一熟悉身影从府中踏出,赶忙上前几步:“林副将...”
林昭却对前来所有将领深作一揖:“多谢诸位前来...送祖父最后一程。”
有几位将领别过头,红了眼眶,为首资历颇深的将领,一把握住他双手:“昭儿,让我们为老将军抬棺吧,让我们完完整整送完老将军最后一程。”
林昭抬起微微发酸的双目,正对上那隐约含有水光的眼中,本要婉拒的话卡在喉中,到了嘴边变成哽咽道:“多...多谢诸位。”
锣声一响,已到巳时。
身着缟素前来吊唁的人们自发形成条队伍,将领们沉默站在棺木旁静静等待着。
身穿孝衣白布的林昭手持瓦盆站于队伍前。
徐老侯爷稳步走到他身旁,往后一转,目光扫视过众人,高声喊道:“老少爷们听清了吗!”
众人齐声喝道:“好!”
“老将军要起灵了!”
“好!”
侍从们扬起白色的招魂幡,女眷们呜咽的哭声逐渐响起。
“一家有事,四邻不安吧!”
“好!”
林昭捧着瓦盆的双手逐渐捏紧,脖颈上青筋隐现,牙冠紧咬,双目翻红。
“兄弟邻亲来帮忙了吗!”
“好!”
“我要一呼百应!”
“好!”
棺木旁的将领半蹲下,用肩抵住龙杠。
“日落西山了!我们要抬棺!”
“好!”
“孝子来引路!”
“跪——”
林昭“噗通”跪在地下,双手高举瓦盆于头顶。
“摔瓦——”
清脆碎裂的声音响起,瓦盆四分五裂。
“起灵!”
声音降落,随着号子声音响起,纸钱漫天飞舞。
棺木抬起,送灵队伍前行。
缟素满目,纸钱纷飞。
将行至街口,百姓们夹道站于两侧,腕间绑上白布,沉默着看向送灵的队伍。
不多时,有一两声啜泣声从百姓间响起,像是打破那死一般沉寂,一声,两声,三声哭声如同潮浪般涌来,响彻天际。
蒋殊跟在队尾,酸意自喉间往上漫,忍不住红了眼眶。
送灵队伍缓慢前行,穿过夹道,巷口,过完那道桥,便要到山里。
徐老侯爷上桥时,一声怒喊:“昭儿,喊!莫让你爷爷忘了来时路!”
林昭声嘶高喊:“爷爷!过桥了!”
下辈子别再当将军了。
“爷爷!!过桥了!!”
不要在跟随不明之君。
“爷爷...过桥!莫忘回家...路...”语到最后,哽咽不能自抑,那强忍许久的泪沾湿衣襟。
他没有祖父了。
阴风呼啸,吹动招魂幡猎猎。
蒋殊鼻尖酸意上涌,视线已被泪水模糊。
为什么?
为什么为国为民的将军会死于阴谋诡计?
为什么?
为什么卑鄙小人却依旧活得恣意潇洒?
为什么?
为什么当政者明知有异却依旧为皇权处死忠臣良将?
*
日已至黄昏,阴沉了几日的天,终于乌云稍稍散去,露出半截冷阳来。
吊唁帮忙的宾客皆已经送归,只留下满府的白绸,和一地凄凉。
蒋殊坐于房中,手里摩挲一块龙行玉佩,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吱呀”屋门推开的声音响起,她反手一放,玉佩重新放入匣中,抬眸看向门外。
只见露婵蹑手蹑脚地进来,正对上她的目光,面上担忧尽显:“郡主...您能不能去看看公子,他一个人在房顶躺着,我们有些担心。”
蒋殊遂叹一声,随手将匣子放在桌上,起身前往。
她提着些吃食,刚爬上屋顶,就看到林昭双腿微屈,手搭在膝上,捏着一张信纸,神色木然盯着天边的残阳。
她抿抿唇,提裙而上,坐到他身旁,也不说话,一同静静看着夕阳。
远方天际的残阳,正一点一点地陷落,剩余的光亮正丝丝缕缕晕染周围的云层。
风拂过,发丝飞扬,身旁林昭兀然开口:“你说,我们林府是不是特别可笑?”
她不解其意,直到林昭将手中信纸塞到她手中。
她展开信封,林平殷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孙林昭,见字如晤。
将军府有此之祸,乃祖父对朝堂认识不清所致,吾早有预料,遂坦然面对。是以,孙儿切莫因此心生怨怼。
林家祖训,需得牢记于心,忠君效国,乃你言行之首。
朝中之事,切莫过多参与,遇事不决,可与蒋殊相商,可问徐老侯爷,便可安稳余生。
生死有命,祖父此等年纪已然是高寿,望吾孙儿,切莫太过悲痛。
笔锋至此,本不欲多言,可尤怜吾孙,年幼丧父,如今只剩寡母,人生路漫,孤身难行。是以。切莫过度追查此事,还祖父清白即可。
吾孙大好年华,理应踏遍山河,就当替祖父观山河,赏风景。
祖父绝笔。”
蒋殊默然,静静将信纸叠好,心中正思量该说些什么,林昭满含讽意的话便在耳畔响起。
“他都在皇权的刻意纵容下,被冤枉致死,还让我忠君效国,哈。”
她双手捏着信纸,垂目道:“其实,我也特别不明白这种人,明明自己都快要死了,还总是要坚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轻啧一声,抬眸眺望远方:“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我的导师吗?他啊...”顿了顿:“也是这样的人。”
明明都被排挤到快要饿死,但仍要坚持为自然伤残者做假肢;明明只要接受联邦的邀约就能名利双收,可他为自己的理念仍是拒绝;明明只要向当权者低头,就能免于一死,可他偏偏要为受屈者发声。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好人,总是被迫害到死亡?
“我之前特别不理解他,直到他临死前,还在希望我那一切,好好活下去。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就是需要有这样的人才能运转。”
“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恨他不考虑自己,我怨他丢下我一个人。可这所有,都只是我害怕失去他。”
说到这,她自嘲般笑了笑,眸地闪过一丝冷意:“他是我导师,我自然要传承他的意志。所以,我用了一年,把害死他的人,全部送到了联邦监狱,哦,就和你们这诏狱一样的性质。”
“我到头来,还是没能按照他的期待来。我天生不是个好人,自然做不到以德报怨。”
蒋殊轻轻撞了下林昭肩膀,抬眼对上他望来的双眸:“所以,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既然不想按照他的期望来,那就不来呗。”
“总有人要风高霁月的活着,但不是我们。”
林昭盯着那双隐含鼓励的凤目,喉咙有些发干,他听到自己问道:“我不忠君,不效国,可以吗?”
将军府忠君,却被皇权无情打压;父亲忠君,因皇子错失丧命,却讨不到公道;祖父忠君,却死于朝堂阴谋诡计之算计。
君不君,臣含冤,让他如何效忠?
他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面上,倏地绽出个笑:“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残阳余光落入她的眼中,像是浮跃这点点碎金。
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答应他如此大不敬的话。
林昭目不转睛盯着蒋殊,想要把她都刻在心上般,一寸寸用目光描绘她的眉眼。
那颗因悲伤而沉寂的心,又因她而重新跳动。
傍晚的风吹过,将二人发丝吹得交织在一起。
蒋殊别过眼,看向天边残阳最后的余晖,目色渐深:“如今,我才明白,努力活在别人制定的规则下,只能按着他的规矩来。”
“可倘若咱们所求的东西,是他不允许的呢?”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散,她问道:“所以,林昭,你想好了吗?”
廊下垂悬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林昭垂目,轻声而又坚定回道:“嗯,想好了。”
我不忠君,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