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仗之后，月夜难眠。
北金军营中，篝火燃旺。将士们都聚在一起举杯同乐，言笑晏晏，饮酒斗舞，热闹的气氛好似要把月夜叫醒。
气氛正酣时，被围在中心的李旗，忽而将手捂在眼上，继而泪水从指缝中溢出，呜咽声压抑不出在牙关中漫出。
三十几岁的铁血汉子，从小声的呜咽到嚎啕大哭，不过瞬息之间。
周遭安静下来，将士们有些懵地看向他，在几名交好兵士的询问下，李旗抹了一把脸，视线落在右臂的机械假肢上：“我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还能重围战场，还能挣得军功。”
四周空气一滞，听完李旗的话，残肢将士有些垂头不语；有些红了眼眶；有些将手搭在李旗身上。
其余将士们沉默，是啊，这次能赢，全凭残肢者歼灭宋寅的重剑骑兵队。
而能让残肢者们重新回到战场......
李旗手撑在腿上，一个用力站了起来：“蒋姑娘呢？我得谢谢蒋姑娘。”要是没有蒋姑娘，哪有李旗的今天？
其余残肢者们纷纷附和：“是啊，我也得谢谢蒋姑娘！”
“没有蒋姑娘，我还在后勤割草呢！”
“没有蒋姑娘，咱们这场仗能不能赢还两说呢！”
“蒋姑娘在那——”
众人顺着出声者手指的方向看去，蒋殊正端个盘子，夹起盘中烤羊肉往嘴里送去。
见到众人视线望来，她缓缓嚼两下，“咕咚”咽了下去。
她将盘子稍稍举起，试探问道：“你们也来点？”
随即，蒋殊还未搞清楚情况，被残肢者拥促着前往庆祝中心。
在残肢者们的感谢，和其他将士的称赞声中，她才明白，合着给她开表彰大会来了。
看着残肢兵士们一个个微微发红的眼眶，泛着水光的双眸。她微微抿唇，心中又不期然想到3023时，为了换上机械假肢不择手段伤害自己的人们。
在众将士的簇拥下，蒋殊站上了最高位，她扫视过仰面看向自己，面含感激的残肢者们，也看向目露欢欣的其余将士，敛眉垂目，缓声开口：“其实，不必谢我。你们真正要谢的，是你们自己。”
在众人眼露疑惑时，她顿一顿继续开口：“人生路漫，深陷泥沼乃是常态。我不过递了个浮枝，真正让你们走出泥沼，迈出低谷的是曾在困境中不曾放弃的自己。”
“是以，何须谢我？”
她抬手将风吹落的发丝别在耳后，长眉微挑，嘴角笑意肆意张扬。
“你们自能成事。”
将士们听到此番话，情绪越发高涨，欢呼雀跃的声音几乎要把之前的阴霾一扫而净。
蒋殊双手背在身后，被喜悦的气氛所感染，眉眼间挂着温和的笑意。
不期然余光中飘过周田安的身影。
她眸中划过一丝冷意，扬声道：“周副将留步。”
周遭渐渐安静下来，周田安听到蒋殊的声音身体一僵，继而加快脚步。
却在众名将士不动声色地阻拦下，以及如芒在背的众多注视中，缓缓止住了脚步。
他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缓缓转过头，同蒋殊远远相望：“不知蒋姑娘有何指教？”
蒋殊背手，闲庭信步般从高处缓缓走下：“指教谈不上，只是想问一句，周副将可否还记得当日的赌约？”
周田安嘴角挂着不自然的弧度，眼睛却直勾勾看向蒋殊，后槽牙渐渐咬紧。
蒋殊双手一拍，佯做恍然大悟：“周副将定然是最重承诺，定然是要学习好如何做个亲卫，再到林副将帐中上值。”
“什么！？周副将要给林副将当亲卫。”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之前周副将很不信任蒋姑娘，不让李旗他们上战场来者。”
“哎呦，幸亏没听周副将的，不过他都是一个副将了，怎么目光如此短浅？”
......
兵士们低声私语，几乎一字不差传入周田安耳中，字字句句都在戳他肺管子。
他阖上眼，双唇紧紧抿在一起，企图下压心中那股怒火。
却实在忍不住，怒目瞪向蒋殊：“蒋殊，你别得寸...”
“诶，周副将，不必如此客气，明日我在军帐中等着你。”林昭穿过人群，双手环胸，戏谑地看向周田安。
周田安差点一起口气没喘上来，他视线往远处看去，眼见林平殷站在主帐中，却没有为他解围的意思，又把目光转到林平殷身旁曹内侍身上。
曹内侍也只是双手一摊，低声不知与林平殷说些什么。
他这时才感到难以言喻的冷意攀上后背。
孤立无援。
周田安垂眸，双手攥紧，蒋殊欺他，林平殷作为主将竟也不为他出头。
他牙关紧咬，难道就要受这屈辱，无人为他出头？
不，京中还有贵人能帮他撑腰。
他紧握的双手又松懈下来。
抬眼，目色沉沉看向蒋殊，声音微冷：“我明日会去林副将帐中报到。”语罢，转身就往人群外走去。
蒋殊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划过一抹冷意，悄无声息地勾勾唇角。
这才，刚刚开始。
*
北金京都，皇宫内。
“好好好！”北金皇帝金伍盯着呈上来的军报，抚掌大笑三声。
嘴角笑意止不住上扬，他手肘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摩挲着下巴，另一只手指轻轻在桌上点几下。
李掌司双手捧一盏茶水，稳稳放于桌上，眉开眼笑：“瞧圣上高兴的，想必是边关那边又传来好消息了。”
金伍瞥他一眼，笑骂道：“就属你最鬼精，宋寅那边已经送来和谈书了。”
李掌司抬手轻轻拍下嘴，奉承道：“那还不是天天伴驾，被圣上龙气点化。”
金伍身体微微坐直，顺手端起茶杯，轻呷一口：“你呀你。”忽而像是想到什么，身体往前探探，看向李掌司：“你上次去宣旨的时候，见到那蒋殊怎么样？”
李掌司微怔，脑海中立刻划过那双凌厉的凤目，他撇着金伍的神色，小心翼翼斟酌道：“蒋姑娘...与寻常女儿家似乎有所不同。”顿一顿，又想到沈氏兄弟的下场：“是个可用之人。”
金伍摸摸下巴，身体往后一靠，神色间颇有几分苦恼：“你说，赐给她什么好呢？”
李掌司立刻堆笑说道：“圣上随便赐个物件，都是莫大的荣幸。”
“那可不行。”金伍将手顺势搭在龙椅扶手上，轻轻点两下椅子，意味不明地说道：“她可是异世之人。”
李掌司身体一僵，眼中难掩震惊之色。
他的神情莫名取悦了金伍，他勾勾唇角，眼中流转过几分兴奋：“北金建国之初，那名道士批语中的异世人终于出现了。”
*
宋寅国，寅卯城，皇宫内。
殷昀灼靠在塌上软垫上，手撑着头，饶有兴趣地看向跪在塌前，正瑟瑟发抖汇报军情的斥候，语气极轻：“你是说，北金将士中出现一些铁腿铁胳膊的怪物，歼灭了朕辛苦培养的百余名重剑骑兵？”
斥候哆哆嗦嗦地回道：“回..回..圣上，是的。”
他轻啧，手指轻轻在腿上敲击几下，继而跟站在塌侧，身穿黑色劲装的密探说道：“晋之，若非你今日上报西矿城异象一事，说不定今日...”他轻轻一笑，目光落在紧张到额头在滴汗的斥候身上，近似呢喃道：“军中将领，恐怕要换一波了。”
名唤晋之的密探，视线划过斥候，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淡声说道：“陛下，蒋殊一事，实属意外，罪不怪斥北军战败。”
殷昀灼显然没有听进去，他挥手命斥候退下，身一翻，仰面躺在塌上，手心朝上虚虚一抓：“异世人，得之可得天下的异世人，真想见见。”
说到这，他一骨碌翻身爬起，身体朝晋之探一探，眼中满是痴迷：“你说，咱们去与北金和谈的时候，朕跟着一起去怎么样？”
晋之眼皮一跳，继而抬眼仔细端详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双唇微抿：“臣觉得不怎么样，万一北金有人识破陛下身份，岂不危险万分。”
“切”殷昀灼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塌上：“朝堂上那些老东西，巴不得朕死呢。”
晋之嘴角微抽，继续劝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却往软垫上一倚，百无聊赖地说道：“朕那堂姐不天天说什么明君，昏君的吗？让她监几天国，过过瘾。”
晋之扶额，昭仪郡主得知，估计又要骂陛下想一出是一出了。
殷昀灼挥挥手，直接吩咐道：“跟观星台那个傅满说一声，朕准备带他一同去，顺便给算几句批语。”
晋之心知多说无益，只得领命退下。
*
北金军营中。
周田安站在练武场外，手中拿着林昭换下的衣服，阴沉着一张脸，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指指点点。
原本他以为，就算去到林昭帐中，林昭也未必敢让他做什么。
未料，这几日林昭带着他在军营中到处转悠，亲卫端水倒茶这种活没让他少干。
他本欲找林平殷告状，但林平殷也未曾为他出头。
想到这，周田安咬牙，眼神不自觉越发凶狠。
没关系，等回到京城自有贵人给他撑腰。
而就在他心中畅想未来时。
一名斥候，纵马扬尘进入军营，主帐前翻身下马，随即扬声喊道：
“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