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北金军营。

月高星阔，寂静无声。

监军帐中，曹内侍背靠高椅，垂眸不语，烛火发出的光，投在他脸上，纤长茂密地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下首，刘内侍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身体微弓，神态恭敬。

曹内侍手指缓缓在桌上敲击两下，神色不明，缓缓开口：“你是说，圣上亲封蒋殊为朝中客卿，又赐给她金昭令？”

刘内侍恭谨回道：“是的，曹尚宝监。”

曹内侍轻啧一声，往后靠了靠，抬眼看向帐顶，双手在上腹交叠摩挲：“还是李掌司那个老货去的。”

帐中又一次安静到只能听到曹内侍清浅呼吸声。

半晌，他说道：“行了，这次失败不打紧。先别再行动了，咱们再观望观望。”

*

三月十七，宜出行。

蒋殊还未走到岁安院门前，就瞧见沈修贤站在那，低声嘱咐黄管家什么。

她抬步上前，正想与之辞行。

沈修贤视线撇向林昭，先她一步开口：“蒋姑娘，事先做好的机械假肢与开采的铝矿石，已经为你装车整理好。还派送几位沈家侍卫，与你一同护送回去。”

蒋殊颔首，道谢道：“多谢沈公子。”

林昭瞥眼沈修贤不曾讲话。

几人相继出门，已然有五辆马车整齐地在门外等候。

蒋殊等人正要去牵马，沈修贤却上前一步，轻笑问道：“不知沈某可有荣幸，相送几位到路前？”

蒋殊眸中划过一丝讶然，挑眉勾唇道：“沈公子客气了不是，当然可以。”说罢，微微侧身，示意沈修贤同行。

林昭面色僵了僵，与郑乐一同跟在二人身后，看向沈修贤跟在蒋殊身侧的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善。

而跟在蒋殊身旁的沈修贤却一言不发，蒋殊正欲开口询问。

却在路口转折处，步伐停顿，即将问出口的话止在喉中。

素日里郊外荒凉的小道上，如今却人头攒动。

许多百姓站在道路两侧，神色或焦急，或期待地看向蒋殊所在路口。

几乎是在她出现的同时，瞧见她的百姓，眼中一亮。

他们其中有蒋殊为其打造假肢的残肢者；有矿上感谢蒋殊拉下沈云清下台的矿工；有感谢蒋殊整顿沈云立，把他们从高利贷中解放出来的百姓。

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地都拿着些什么，有些人垮的篮子上装着些蔬果；有些拿着一篓鱼虾；还有些甚至在笼子中装了些鸡鸭。

他们凑上前来，却又理智地站在离蒋殊两步远的地方，腼腆又热情地递上手中的东西：“蒋姑娘，那些俺自己种的瓜果走吧。”

“蒋姑娘，这些鱼虾是我今天早上才钓到，新鲜得很呐。”

“别听他们说，蒋姑娘我这大鹅养了两年，肉紧实地很，带这个走。”

甚至，还有位小姑娘挤出重围，手中拿只花，眼巴巴看向蒋殊。

蒋殊面对着热情攻势，颇有些哭笑不得，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诸位——”沈修贤此时上前一步，扬声抬嗓：“蒋姑娘此行公务在身，赶路匆忙，大家的东西物件，怕是不便接受。”

人群中沉默一瞬，又不知是谁开口：“我们只是想感谢蒋姑娘。”

“是啊，蒋姑娘就来西矿城一段时日，可对我们做的事也太多了。”

“要是没有蒋姑娘，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

沈修贤转头与蒋殊对视一眼，神色间颇为无奈。

蒋殊视线扫过众人，看着他们灼灼的目光，她上前走去，开口：“大家的心意我都知道了，我很高兴能在此帮到诸位。”

说到这，她蹲下，嘴角微扬，目光温和接过小姑娘手中，那朵初初展放的花：“至于各位答谢的东西，我想，这个就足够了。”

语罢，她将花别再胸前的衣襟上。春日中温暖的阳光落在那朵花上，富有生命力的花瓣渡上一层金色光晕，迎风颤动。

再往上，便是她迎着昭阳志得意满的笑容。

话已至此，百姓默默让开，站在原地目送蒋殊一行人。

沈修贤看向蒋殊嘴角地笑意，缓缓开口：“蒋姑娘，那日晚上同你所说，是有几分合作的意思，但...与你交朋友这句话也是真心的。”

说到这，未等蒋殊反应过来，他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递到蒋殊身前，眉眼温和，嘴角微扬：“如你所见，只要你愿意，蒋姑娘，西矿城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待到蒋殊翻身上马，沈修贤退到路侧遥作一揖：“祝愿蒋姑娘，此行顺利。日后必将前程似锦，如日方升。”

蒋殊扬唇一笑，一甩马鞭，纵马而去。

那句“同祝沈兄。”伴随阵阵马蹄声和飞扬的尘土，远远传来。

马踏春光声声扬，意气风发属女郎。

*

西矿城，牢狱中。

沈云清仰面躺在脏污的地板上，浑身酸痛没有一丝力气，不能忽视腐臭味包裹他全身。

他目光涣散盯着牢狱顶，是什么，是什么让他落得如此下场？

被家族抛弃，被众人嫌恶，一无所有。

兀然，他眼神一利，是蒋殊，是她来到西矿城，他才会如此；是她帮助沈修贤重新站起来，让其有了夺权的资本；是她帮沈修贤在矿中拉拢人心。

都怪蒋殊！

“砰”他身上狠狠挨了一下，狱卒的声音从他头顶处传来：“瞪那么大眼睛，你要吓死谁？”

说着，将手中餐食放下，不满地嘟哝：“真倒霉，今日我当值，都不能去送行蒋姑娘。”

越说越愤然，发泄似得抬脚一踢，随着稻草铺得床榻被扫开，一个闪着绿光的东西吸引了狱卒的目光。

他蹲下身子捡起，发现竟然是个翠玉扳指，惊喜之余，不忘狠狠瞪一眼沈云清，啐道：“什么东西，都没出去的可能了，还藏着扳指。”

沈云清翻过身，趴在地面，强忍身上被狱卒打得疼痛，抬头愤愤看向他：“那是我的，还给我。”那曾是父亲认可他为下一任家主，给他的东西。

“呸，到了这里，就都是我们牢里的东西。”说罢，揣着翠玉扳指，便出了牢狱。

只剩沈云清趴在原地，目光愤愤盯着狱卒离开的地方。

待到下值，狱卒偷偷摸摸带着翠玉扳指，来到一家小当铺。

店中伙计，打量扳指半晌，眼中充满怀疑：“你那里能得来翠玉扳指，莫不是假的吧？”

狱卒啧一声，伸手就要拿过扳指：“沈云清身上的东西，怎么能是假的。”

伙计手一顿，将扳指往后撤了撤，眼露兴奋，身体超前探了探：“呦，这确实是我眼拙，不过沈家大公子因为点啥入狱的，大哥跟我说说呗。”

许是伙计态度转变取悦了他，狱卒靠在当铺桌上，就与他说了起来：“这还得从蒋姑娘说起......”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狱卒抛着荷包，满意地往酒楼走去。

店中伙计则是一改面上八卦兴奋的神情，满面肃然踏上当铺二楼，规规矩矩向当铺掌柜回道：“大人，圣上让咱们找北金异象，刚刚我探听到...”

*

北金军营，主帐中。

林平殷坐在案前，看着探子送来的暗报，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轻轻敲着桌面。

帐中气氛凝重，终于有位将领忍不住开口：“宋寅那边军队已经有所动作，估计过不了几日便会发动进攻。但...”说到这，他撇着林平殷的脸色斟酌开口：“咱们前锋林副将，何时能回来？”

周田安鼻中冷哼一声：“谁知道呢，东西找不到怎么回来。”说着，目光在林平殷身上打了个转：“要我说，当时就不该相信那妖女的话，这么久都没回来，我估计找材料也就是个...”

“报——”一名兵士闯进来，语气难掩激动：“将军，蒋姑娘带着材料回来了！”

林平殷眉目舒展开几分，眼中也弥漫上丝丝缕缕地笑意。他双手一拍桌，起身往外走去：“走，看看他们带来了什么。”

主帐中将士皆跟着林平殷往外走去，周田安只得把没说完的半句话咽回肚中，脸色阴沉地抬脚跟随。

军营中空地上，几名兵士和沈家随行侍卫，正在将蒋殊做好的十几个机械假肢小心地摆放在地上。

林昭、郑乐则在指挥兵士将带来的矿材料搬到军仓。

林平殷还未走进，就已经被银白色的机械假肢晃了晃眼。

身后跟随的将士，更是好奇地上前查探，上手触摸，坚硬冰冷地触感，往上一提，当真比之前的铁制假肢轻巧许多。

林平殷看向这一排排机械假肢，眉宇中笑意荡开，正要开口。

周田安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呦，蒋姑娘这是找到什么材料来做的假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蒋殊额角抽了抽，嘴角笑意隐去，正欲回怼，郑乐却在她之前开口：“周副将，这是铝矿，是蒋姑娘辛苦从矿区挖出来的。”

其中维护意味，不言而喻。

林平殷惊讶看向郑乐。

周田安亦目色阴沉撇他一眼，继续开口：“铝矿？我从未听过，这东西可不要像之前的铁矿一般让咱们的兵士生病才好。”

“不会。”郑乐斩钉截铁地说道，并一把掀开衣袍，露出银白色的机械假肢来：“我已经装上半个月了，没有丝毫不适。”

周围兵士惊呼一声后，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哇，刚刚一点都不看出郑宣抚使腿上是假肢啊。”

“是啊是啊，做什么都跟平常一样。”

“不过郑宣抚使这条腿是经历了什么？走之前不还好好地吗？”

林平殷皱眉，紧盯郑乐那条装上假肢的腿。

忽而，几名沈家的侍卫愤然开口：“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将军，但你不能这样说蒋姑娘。蒋姑娘，林副将和郑宣抚使为了寻找铝矿，差点死在矿井下。”

林平殷身子一僵，立刻就朝林昭看去，仔细打量他几番才放下心来。

“是啊，蒋姑娘还帮咱们矿上残肢百姓，装上假肢正常生活。”

“你这个将领怎么回事，见不得别人厉害吗？怎么开口就酸别人啊。”

周田安面上一僵，厉声喝道：“你们知道讽刺诽谤军官，是什么罪吗？”

几名侍卫立即噤声，神色间有几分惶然。

周田安上前一步，目光森然定定看向那几名侍卫。

他收拾不了蒋殊，还收拾不了几名侍卫吗？

蒋殊目光淡然地看着这一切，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