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姚老板的儿子姚凡皓约定两小时后在一茶楼的包间见面，霍宁憎先和尘微回家洗了把澡，收拾干净到地方的时候，姚凡皓已经在了。

他背对门口，躬身垂首，身前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自顾自沉浸在自己世界，连门被推开都没察觉。

“你好。”霍宁憎敲了下门，主动打招呼提醒人他们到了。

姚凡皓被突如其来的招呼惊得一颤，赶忙站起来转身。

尘微这才看见他抱着的似乎是被软布包裹好的画框，按先前傅婉书所说，那应该就是留给霍宁憎的遗物。

“霍爷，尘先生。”

姚凡皓拘谨打招呼，有些畏缩，他和姚老板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更年轻也稍胖，看上去面色憔悴。

“我爸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我是知道的。”他不好意思笑笑，“你们可都是风云人物，按理说，我们这样的普通民众，是根本没机会和你们相识的。”

“皆是平民。”尘微淡声道，“相识为缘。”

“太谦虚了，尘先生。”姚凡皓目光忍不住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没有不怀好意，只是单纯地欣赏，“您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

“谢谢。”尘微轻声说。

霍宁憎抬手一压，示意姚凡皓坐，而后拉着尘微坐在他对面，顺手拿起茶壶倒了杯水轻搁在尘微面前。

“什么时候的事？”他在给自己倒茶时问。

姚凡皓还有些愣怔，毕竟不管从正规报道还是那些流传的小道传闻以及视频照片来看，霍宁憎都不像那种会体贴照顾别人的主，自己刚见到他时甚至被他身上的气场震慑得忍不住畏惧发怵，可他刚刚为尘微倒水的动作自然而亲睨，就像是……

他赶忙打住思绪，清楚这不是他该深探的事，将一封信工整放在他们面前后回答：“一周前，昨天去画室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幅画和这封信。”

尘微拿起信拆封，里面有一张纸和一把钥匙，他展开信纸放在中间和霍宁憎一起看，入目是姚老板惊艳的手写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霍先生：

想说你好，但该说的是再见。谢谢你多年来对我画作的欣赏，我不断告诉自己，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喜欢我的作品，我就能创作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门可罗雀的画作装饰品店看见一幅和我风格极其相似的画，没有作者署名。我听我儿子说过，这种情况就是有人拿我的画喂了程序，那张画被许多人青睐，老板拿出大批量一模一样的作品售卖，价格只有我画作的十分之一，人人都抓着说喜欢，那一刻，我忽然就坚持不下去了。

从那天起，我曾经逃避的东西被扒开血淋淋暴露在我面前，与世隔绝的格格不入感与日俱增，我无力与科技变革对抗，只能没用地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我被日渐沉重的孤寂感压得喘不过气，这个世界容不下我这种朽木，我亦无法融入其中，我已不属于这里，我们摒弃了彼此。

我要去寻找真正接纳我的世界了，我相信能找到，到达之时，一定向你报喜，就以一阵清风为信。

还有漂亮的小尘先生，代我向他问好，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我能看出你对他不一般。以往你都是一人来看画，其实我在你身上嗅出了与我类似的孤寂味道，只有小尘先生在的那一天，你是不一样的，可能你自己都没发觉。

我的画作只想留给真正懂得欣赏它们的人，所以，画坊留给你了，钥匙附在信里，你想怎么处理都随你心意。

我一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送你的礼物也还是画作，我最后一幅作品，希望你喜欢。

——只会画画的姚老朽

看信期间，姚凡皓忍不住偷瞄面对面二人，明明一个张狂狠历，一个清润冷洌，这样两种看似完全不同的气场竟能奇妙和谐相融。

“抱歉，因为是父亲遗物，我忍不住先将信打开看了。”见他们已差不多看完信，他主动起身将一直抱着的画递给霍宁憎，“这就是他留给你的画。”

霍宁憎接过打开，尘微跟着望去——画的竟是他们二人那天在店里看画的场景。

视角在他们背后，勾勒的是侧影，二人正围着两幅画讨论什么，各自安然浅笑，暖金色阳光透过两侧玻璃窗泼洒在他们身上，仿若被仙人捧在手心的孩子，稀松平常，又悠然闲适。

而那两幅画正是他们送给彼此的《仙鲤红泪图》和《自在啼》。

似一场将所有美好堆砌的、虚幻的梦。

尘微抬手去触摸画上二人的脸，霍宁憎覆握上他手背，和他一起描摹。因为被画挡着，姚凡皓看不见这一幕。

“在这之前，就没发现你父亲有什么不对劲？”尘微在霍宁憎收画时问。

姚凡皓忽而低下脑袋，良久后沉重摇了摇头。

“我和他分开住已经五年了。”他哑声说，“我六岁时母亲意外去世，之后和我爸相依为命，他靠卖画为生，但生意一直惨淡，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我从小到大都很自卑，大学时学费开销都变大，有喜欢的人都不敢去追，拆迁规划又始终圈不到画坊，我想让他把画坊卖掉让我们日子好过点，他就是不愿意，一是说祖辈传下来的舍不得，二是觉得这边市口好，人流大，会有更多的人看见他的画，“我没办法，只能边上学边打工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所有的变化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才继续说。

“其实我小时候跟着父亲耳濡目染，非常有绘画天赋，学校的画画比赛我最低都是二等奖，但又学不起艺术，大学只能选择不喜欢却更实用的金融专业，但在找兼职时，我接触到了S-AI绘画，我一直以来画画需要认真打磨耗时耗力的观念被颠覆，我凭借绘画基础用特定软件作画，效率提高了十倍不止，并且来钱相当快，我尝到了甜头，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如今，在圈子里他们叫我大师，我用赚来的钱买车买房，并鄙夷思想迂腐陈旧的父亲，嘲笑他跟不上潮流，用自己的成就证明他是错的。”

“后来我跟父亲的联系越来越少，收到他去世消息时，我们已大半年没联系了，回家收拾他遗物时，我看见……”

他声音突然一哽，尘微看见透明液体滴落。

“看见他把我从小到大的画作都好好收着，没有一点破损，那些画都是我一笔一划慢慢画出来的，最后一幅纯手工画作距今已有六年，那时我突然想重新画一次纯手工画，却在空白的画布前发了一个小时的呆都无从下手，我才惊觉，我太过依赖那些智能软件和设备，没有它们，我已经无法作画了……再后来，我在父亲的床头柜里看见许多抗抑郁的药……”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尘微和霍宁憎决定把空间留给他，离开时他们只带走了信，将画坊钥匙留下。

“如果画坊重开，我依旧光顾。”霍宁憎在和他擦肩而过时说。

出去的时候齐天大神和魅魅已自动等在门口，画被霍宁憎赛入魅魅后备箱。

“在想什么？”他问有些沉默的尘微。

尘微轻叹：“姚老板只是万千案例中的一个。”

“喜欢他的礼物？”霍宁憎立马明白他的点。

他点头，凝望被自动下落的后车盖逐渐遮掩住的画：“科技带来的问题，还得用科技去解决。”

霍宁憎略显意外挑眉，坏笑俯身：“我记得某人的愿望是找到郁叔叔，摆脱惟谷，远离霍宁憎，然后去开一家咖啡店，怎么还关注起民生问题来了？”

每说一句尘微脸色就僵硬一分，最后机械撇过脸留后脑勺给他：“你怎么知道……”

“哎呀。”霍宁憎啧啧直叹，“那次去伊斯姆星，某人鱼在战舰上输造血剂的时候……”

“停。”尘微明白了，难怪第二天这阎王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但他一下抓住重点，头一转盯着他顿时底气十足，“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是偷偷溜进我房间、听我说梦话，给我拔针还甩锅给叶院长？”

霍宁憎：“……”

霍宁憎满脸赔笑：“夜宵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啊。”

“哼。”

小人鱼傲娇转头不理他，自顾自冲向驾驶室，坐进去一脚油门踩下车就窜出，霍宁憎赶忙跨上齐天大神跟上。

两辆车飙到无题宫楼栋前的时候，南宫吉源和井鹤司已等在那。尘微在过来的路上听霍宁憎说了，南宫吉源明天休息，今天一下班就过来了，说想吃哥哥做的饭，井鹤司是霍宁憎特意另外叫过来的。

“哥！”霍宁憎车刚停稳，头盔还没来得及打开，南宫吉源就迫不及待冲上去拥抱，“我想你了。”

霍宁憎宠溺揉他头发：“等会哥给你做好吃的。”

而后和跟过来的井鹤司打了招呼。

尘微从车里出来，先跟井鹤司互相点了头，之后就安静待在车边，直到南宫吉源和霍宁憎“腻歪”完，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人。

他猛地盯住魅魅，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前前后后仔细扫了一遍。

“定制跑车？”他问。

尘微点头。

“我哥……送你的？”他满目矛盾问得小心翼翼，像怕听见答案，又极想知道真相。

尘微再次点头，霍宁憎从未交代过这事不能和谁说，他也觉得没必要刻意隐瞒谁。

井鹤司意味深长瞟了眼霍宁憎，而后忙过来拉人：“好了吉源，你哥不也送过你跑车？别一直站在门口，我们先上楼。”

南宫吉源几乎是被井鹤司推走的，尘微和霍宁憎跟在后面拉出些许距离。

“我做错了么？”他问。

“没有。”霍宁憎说，“在我这里，你永远不必小心翼翼。”

南宫吉源一路上有些沉默，没像以前那样一直黏着哥哥说话，似乎在纠结什么事，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进门后，闷闷不乐的他说想去楼顶游会泳透透气，这里有他的房间，也有他的衣服包括泳衣，霍宁憎没叮嘱太多就去厨房做饭了，井鹤司也跟着进去，可能是有什么事要说。

尘微刚回房准备休息会就收到南宫吉源发来的消息：

[上来。]

并不是一定要听谁的话，但此刻不想跟霍宁憎的弟弟发生冲突，所以还是照南宫吉源的意思上去了。刚转过拐角，就看见他面对爱心鱼缸僵直的背影，一瞬明白让自己上楼的原因。

“又是我哥为你定制的？”他声音有些发颤，字句都咬得很用力。

“是。”尘微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没法说谎。

南宫吉源猝然回头，恶狠狠盯过来，尘微刚走到他身边，肩头忽而一重，被一道猛力推向泳池，他反应迅速一个回身就钻出水面。

“发泄好了么？”他平静问，并未有丝毫愤怒。

然而他发现南宫吉源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脸上，那双震颤的瞳孔正死死盯着自己右脚踝——低头望去，宽松的裤腿被浮力撩起，那条霍宁憎送他的价值不菲的脚链正明晃晃地露出。

“也？是？”红血丝陡然在南宫吉源眼里疯长。

“你跟我哥……”他呼吸渐促，整个人变得惊恐万状，“是不是，在一起了？”

尘微没答，倒更显得像默认。

“抢走我哥，你很得意吧？”他双目圆瞪，红血丝遍布的眼里蓄满液体，像溢出的血，“是因为这张脸么？”

尘微预感不妙，立马给霍宁憎发消息让他上来。

“那我就毁了它！！”

尘微察觉到危险气息，刚要逃离，南宫吉源却猛地扑下来，手中一把折叠匕首已打开，直直冲他脸刺去。

他腿部蓝光一闪鱼尾化出的刹那侧身一让，借着鱼尾在水里的优势须臾滑出数米，南宫吉源没刺中他，自己没入水里。

猛地从水里探出，他踉跄了好几步，撞上池壁才停止。

“哈哈哈哈哈！！”

他忽而疯了般大笑，又突然收住，表情从癫狂转瞬变得如深秋万物凋零般悲戚。

“我没有家了。”

蹭——

匕首自他手中一翻猛地刺入自己胸膛，鲜血顿时染向泳池，身体一颤向池下滑去。

“吉源！！！”

井鹤司的痛呼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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