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鸢回到隶阳关的第二日，也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好天气。

呼呼吹了多日的冷风停止了，整个冬日积存的残雪也抵不住早早挂起的太阳威力，无助的消融着，化成一滩滩浅水，滋润了身下焦黄的戈壁滩。

早起的裴展，虽不舍离开有她在的中军大帐，但因和盟在即，有太多重要且繁琐的事情，也只能天不亮就起身，早早外出忙自己的事情。

只是临出帐前，他还是蹑手蹑脚的凑到床榻前瞅一眼熟睡中的桃鸢。看着她额前几缕碎发软软的趴在微弯的睫毛之上，又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而上下颤动，他的心也跟着化成了一滩捧都捧不起来的水……

裴展身子越俯越低，就在双唇即将碰上桃鸢额头之时又硬生生停住了。他不能打扰，得让她好好休息，尽快将身子养好。

彼时的裴展想着，她以后会时时陪在自己身边，而且不久之后的烟花三月，还要成为自己的娘子，所以此时，怎能趁她熟睡之时，做些她不喜的逾矩之事？

所以，他忍住了。

不过，裴展万万没想到，他畅想的将来美好日子，也会在今日瞬间成空……

桃鸢是在外面响起震天的操练声时才被惊醒的。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她扭脸看了眼旁边的地下。

昨夜铺好的地垫毯子已叠整齐收拾到了角落里，而床尾角落的衣架上，裴展日常在营里常穿的戎衣已不见。

桃鸢知道，他是和往常一样，一日不停的出去操练了。

瞪眼看着帐子顶棚，桃鸢鼻息间全是裴展身上那种浑厚又能给她深深安全感的男子气息，就这么静静的躺了半响，她才起身洗漱。

桃鸢清楚这两日裴展和来德因为和盟以及稍后回盛京之事异常忙碌，所以她没等人送早饭，打算自己出去转转，顺便把裴展的早饭也一起带回来。

来到伙食营，桃鸢自然备受关注。伙房长更是殷勤，忙前忙后的给她塞各种食物：红枣、花生、核桃……

“姑娘，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一点点儿攒下来给伤兵们平时熬粥进补用的。也给你些，没事吃上两颗，保管你很快又是健步如飞！”伙房长憨厚的笑着，将手里一小包一小包的零嘴直往桃鸢手里塞。

他们不是因她是裴展帐里的人而献媚，而是这小女子敢一人除掉讫部储君之事，太让他们震撼。这是他们作为边关戍卫将士最敬佩和向往的功绩。所以这些小零嘴，只是嘴笨的他们对这种英勇无畏行为的肯定。

桃鸢几番推辞，眼看周围聚集的士兵越来越多，大家七嘴八舌的都在劝她收下。无奈之下，有些窘然的她只得连声感谢，然后迅速接过食物，拎起食盒快步离开。

回到中军大帐几步远的地方之时，她看到一辆雕花镶金帷的宫制马车停在帐门前。守在马车旁的，是位身着正蓝色宫衣的公公。桃鸢认得他，是乾国皇宫里的司礼监总管李公公。

不由得，她心底突突直跳，一股不好的莫名预感涌上心头，让她想立刻转身逃开，可手上沉甸甸的食盒又阻止了她的脚步，整个人愣愣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正当她犹豫到底是该转身还是上前的时候，不远处的李公公转眼间也看到了她，然后笑眯眯的大步朝这边走来。

桃鸢拎着食盒的双手扣的愈发紧，细细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在瘦弱的手背上。

“多日不见，姑娘一切可好？”李公公人还未到跟前，尖利刺耳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桃鸢赶紧福身一礼，“多谢李总管挂怀，桃鸢一切都好。”

司礼监总管李和伦瞧了一眼面前女子轻轻颤抖着的双手，嘴角再一次高高翘起，恢复了往日在宫里时的凌人气势。

“姑娘无恙就好，杂家能再次见到你也甚是高兴。此次前来，宫中下了旨意，咱们找个方便的地方详谈，如何？”说着这话，李和伦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和善的笑容。

“是。”桃鸢答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还是抬眼说了出来，“我先把将军的早饭送进去，可以吗？”

李和伦瞥了一眼食盒，“不用了，皇上派来负责和盟事宜的使臣们正在中军大帐和裴将军议事，你我不可进去打扰。”

“是。”桃鸢轻声答了，然后攥紧食盒跟在李和伦身后来到空无一人的来德帐中。

两人刚进帐，桃鸢还未来得及将食盒放下，前面停住脚步的李和伦突然转身，亮声来了一句，“奉圣上口谕~”

桃鸢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了。

垂眼看女子老老实实的俯首跪正，李和伦才继续传旨，“今闻原毓秀宫八品洒扫侍女沐氏桃鸢，忠勇有嘉，以一人菲薄之力巧除和盟阻碍，荣固我河山，堪为后宫之表率。故着沐氏桃鸢即刻返宫，后另行嘉赏~”

李和伦宣完皇上口谕，并未等来那声应有的恭敬虔诚接旨声。他双眼紧眯看了看下方依旧俯身正跪看不清面容的桃鸢，提醒一句，“姑娘，接旨吧~”

桃鸢身子抖了一下，才颤声回道，“是，桃鸢接旨，谢皇上隆恩。”

因是口谕，桃鸢跪谢后便直接起身。谁知刚立稳身子，李和伦竟催促一句，“既已接旨，那姑娘，咱们回宫吧~”说着，他便迈步准备出帐。

桃鸢大惊失色，竟不知这个即刻是要紧急到如此地步，于是不顾宫规礼仪的下意识问了一句，“此刻便走？不与裴将军知会一声？”

李和伦有些冷了脸，“姑娘此番立下赫赫功劳，圣上听了直点头夸赞，说要即刻接你回去嘉封女官，就连荣贵妃也说回去后要厚赏与你。如此殊荣，岂能让皇上一直等着你？”

桃鸢摇头，脸上没有一丝喜色，依旧不死心的争取道，“李总管，裴将军知道这事么？能不能稍缓片刻，让我……我想和裴将军说一声，告个别。”

情急之下，她倒是没哭，只红着眼眶大胆的说出了这样的话。

李和伦冷哼一声，拿出了以往在宫里面对她们这些小宫女之时的那种颐指气使的样子，“和裴将军说一声？您倒是好大面子！”

桃鸢“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来，“求您，李总管，我只是道个别，随后立刻跟您回去。”低头藏着脸的她，使劲眨巴眼睛，将即将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李和伦走到桃鸢面前蹲下身来，在她头顶冷冷说道，“裴将军正在和裴相商议和盟此等大事，怎容你进去搅扰？再说，他们父子两人一年多未见，自有很多家常要叙，你打算缓到何时？”

桃鸢沉默了，不知该如何答话，却只管厚着脸皮不起身，大有拖上一刻是一刻的样子。

李和伦冷眼瞧着，终于耐不住性子放了狠话，“你一个戴罪之身、蚂蚁似的奴婢，有了丁点儿功绩，就敢妄想攀附上裴将军这样的人，真是痴心妄想！别忘了，你身上的罪责还未洗清，这些不过是皇上和荣贵妃一句话的事，但到了裴将军这里，他也得到皇上面前跪着求！”

垂头半响的桃鸢听见这话，抬起了头，满脸泪水。

她直勾勾的盯着头顶上李和伦那张白皙肿胀的大脸看了半响，才心如死灰的吐出两个字，“我走。”

待她双手撑地好不容易站直身子，前面的李和伦刚掀起帘帐，就看到中军大帐里涌出一群人。

裴展和一个身着紫袍官衣的中年男人端正的走在最前面，两人热切的说着什么。看来，那人必是裴展的父亲，当朝首辅裴弘望。

他们身后跟着的，除了程安、来德、陆生川和几名常见的副将外，还有三个身着绯袍官衣的陌生面孔，应是此次一同来隶阳关协助处理与讫部和盟之事的盛京官员。

众人浩浩荡荡的朝营区操练场走去，留给桃鸢的，也是一群人的背影……

这一刻，她的腿像突然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忽地一软就要倒下。

桃鸢赶紧扶着营帐的支撑木桩将自己身形稳住，来回深呼吸几下后，她冷静的提了最后一个请求，“李总管，此刻中军大帐应无人了，我回去将属于营里的东西留下，只需一刻钟。”

李和伦看那群人已经走远，短时间没有回来的可能，才点头同意没再横加阻拦，“行吧，姑娘赶紧回去收拾，我与你一起。”

回到中军大帐，李和伦看桃鸢直接拐进了内室，他实在不好跟着进去，只能守在帐中央等她。

不到片刻功夫，桃鸢出来了。

她身上的淡青色衣衫已经换下，此时穿的，竟是小宫女们常穿的缎纹白色里衣，一身素净，连之前发间挽着的白玉簪也没了。除此之外，她两手空空。

“李总管，咱…走吧。”

李和伦这才反应过来，收起一脸诧异，点点头，伸手一指帐外的马车，“姑娘，看，这就是荣贵妃不计前嫌，特意为你回宫安排的马车。如此殊荣，可真真是没几人享有过！”

桃鸢却不答话，埋头快步进了马车，再没出来过……

裴展今日很忙。因为这是裴弘望第一次来隶阳关大营，所以他带着父亲一起检阅了将士们的日常操练情况，又查验了营区布防等。忙完这一切，众人散去，只剩父子两人回了中军大帐。

那时的裴展还未察觉到异常，只当桃鸢是看宫里来了人商议大事，聪慧又守矩的她避去了医馆营，也没着人细问。

等父子俩高高兴兴吃过午饭，裴展将父亲送进临时搭建的使臣营帐休息后，这才想起来找人。此时的他，还美美想着借此机会把桃鸢带到父亲跟前看看，好为回盛京后的婚事做个铺垫。

他转去医馆营，说是没见人；问了来德，也是不知情。裴展只得找来中军大帐的守卫询问情况。

守卫将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姑娘和今日来的那个公公一起架着马车出营了。”

裴展疑惑，“哪个公公？”

守卫自然不认识宫里的人，只能描述样子，“就是身穿蓝衣，矮矮胖胖的那个公公。使臣他们进帐与您商议之时，他一直守在外面。姑娘回来时和他搭了话，似是认识，两人还一起进了来总管帐里说了会话。后来姑娘回您这儿换了身衣服，就和那个公公一起坐门口的马车走了。”

裴展略一愣怔，然后转身疾步进了内室。

榻前矮几上，整整齐齐摆着几样东西：装着延生丸的白瓷瓶、白玉簪、叠整齐的淡青色衣衫和她以前经常提的食盒。而矮几上之前摆着的那个发白僵硬的白色包裹，此时也已打开。

他凑上去掀开一看，包裹里原来那套白色宫衣没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少，就连那个粉色香囊也都还好好的躺在那里。

裴展脑袋一轰，瘦削脸上刚硬的肌肉止不住隐隐抽动，一双眼睛空茫茫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刚刚被找来问话的来德机灵，立刻出去找到使臣团的那三位兵部参领询问情况，这才知晓，原来宫中的司礼监总管来隶阳关是另有要务：奉圣上旨意，即刻将此次和盟的其中一个“功臣”桃鸢接回宫，以待后续封官嘉赏。

裴展听完又愣了半响，脸上虽是惨淡一片但没多余动作。他踉跄着走回内室，嘴里忍不住轻声喃了一句，“呵~原来，做我的娘子，竟还比不上宫里给的一个女官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