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郊外的一间小二层的复式楼，环境清幽，草木环绕。

即使对面的男人极力装做对这套房子的熟稔，但谢同尘环视一圈，在心里笃定这是一位女性的独居房。

茶过半盏，中间人开始和对方讲起了条件，而谢同尘只是四下环望。

洁白的墙壁上装饰着一些油画，柜台不染纤尘，但抽屉里的茶叶色泽浓郁潮湿，可见主人虽然兴味高雅，但却没有多少接待人的习惯。

又或者，她本身就足够有本事，以至于不需要任何人情世故。

“舍妹住处不常有人，见笑了。”

谢同尘轻轻蹙眉。

他总是很讨厌这种.......说得好听点，是“委婉”的说话方式。

“没什么。”谢同尘道：“只是在想，难道谢氏给您的条件还不够优厚吗？......为何现在还不见那位人影。”

柳迟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无奈的神情来。

“我可没答应您的条件啊，这些事都要我妹妹见过后才能做数。”他耸耸肩，“一切都看您的表现啦。”

谢同尘有些冷漠地看他。

说的好听。他暗想，能拿这种事情做交易博取商业利润的家庭，又能有几分亲情？不过是拿乔做势，想叫个高价罢了。

他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强压着性子开口：“那么，我这边......”

谢同尘的话还没说完，二楼忽然有一人推门而下。

那是一个十分纤细的女性，面色冷而凌厉，略微凌乱的黑发下是雪白的脸颊，但又有一丝暗色的痕迹，像是早已凝固的血液，沾着脸颊，陡升一股危险氛围。

她波澜不惊的眼睛望了过来。

谢同尘忽觉心脏紧缩，像是被危险锁定了一样，反而激起他剧烈的心跳和血液流动。

“依依。”柳迟道，“你又入梦了？”

“嗯。”她抬手，慢慢地抹去脸颊上的鲜血。

冷漠，高贵，强大......对待死亡和恐惧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无所畏惧。

这就是谢同尘对柳依依的第一感受。

“把你的筹码累上来。”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低低压着的眉眼冷凝，锋芒毕露。“不够就滚出去。”

彼时谢同尘已经完全掌控了谢氏，他的筹码当然能让柳迟、让整个柳氏满意。

可她不知道，从那天起谢同尘最想累到她面前的筹码，是他自己。

......

梦境的夜是抹不开的浓稠颜色，有时候就连队伍中的老手也会恐惧这抹恐怖的黑夜，但柳依依从来不怕。

柳依依从来不畏惧死亡。

谢同尘在梦境的黑夜中坐起来，视线的余光瞄到一抹奇怪的影子。

一个人影站在窗外的树林中，足有二层楼高，漆黑的长手长脚，面目模糊，头戴一顶高高的礼帽。

风吹起窗帘，柳依依的身影立在床边。

......窗户在不知不觉中被窗外的那个怪物打开了。

谢同尘意识到这一点后悚然一惊，但还没等他站起来，更加惊悚的事情发生了。

一只漆黑色的、仿佛没有骨头的手伸了进来，那只手触碰到她，立刻在那洁白如玉的侧脸上留下一道火烧般的灰痕。

如霜的月辉下，那双蝶翼似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但柳依依依然十分镇定，连眉头都没皱过。

似乎注意到有别人的视线，怪物如潮水般没入森林中，远处的树梢上留下一只孤零零的礼帽。

那诡异又优雅的怪物，都市传说中的猎杀者，瘦长鬼影，传说被他盯上的人都会在无休止的幻觉和失常中带走。

柳依依低头，似乎并不为这预定的死亡而感到恐惧，反而轻笑了一下。

“这么有名的都市传说，反而很少见呢。”

“......”在短暂的后怕后，谢同尘产生了很强的挫败感。

因为柳依依简直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对于梦境里出现的任何情况，她都好像胸有成竹。她清楚每一段都市传说，知晓一切神话与童话的隐喻，甚至市面上几乎所有的恐怖片她都看过。

她好像不需要帮忙，她本身就是坚不可摧的存在。

谢同尘在梦境中的唯一作用就是在她力竭时抱起她逃命，以及......成为别人口中的“大佬跟班”。

好惨。谢同尘有时觉得，帮不上一点忙的自己大概在柳依依心里就是个废物挂件，别说恋爱了，柳依依真的会看自己吗？他甚至怀疑柳依依从没对自己正眼相看过。

就这个时候，柳依依忽然回身，“你看到了？”

“嗯......”谢同尘有些迟疑：“帽子？”

“盯着礼帽，一般怪物身上的部分是不会和本体分开的，我要知道这个帽子对它有什么意义。”

柳依依说完这句话，便利落地推开门窗，想要从二楼窗台上借着几层门框窗台跳下去。

瘦长鬼影消失的地方一定会有线索。

谢同尘却拉住她：“等等，楼下看不清情况，我们走楼梯，让其他人盯着礼帽。”

柳依依目光定定地盯着他，“你不怕？”

不管他的回答如何，但谢同尘却是明晃晃地在她眼里看见剧烈地兴奋和十分隐秘的疯狂感。

他总能从这些一转而过的片刻里看出她的本性。

那种隐藏在冰冷下的，能将人燃烧殆尽的痴狂。

而谢同尘就仿佛是一道理智的阀门，来阻止她的狂热决堤，来阻碍那兴奋的烈火将她本身燃烧殆尽。

谢同尘说：“我更怕你在森林里迷路。”

他更怕的是她迷失在这些东西之中。

柳依依的身影已大步走了出去，发尾卷起的风略过他耳畔。“那就跟上来。”

谢同尘扯过她的外套，快步跟上。

......

森林的深处，是数不清的鬼影。

这场梦境的最后，是柳依依带着他，一人便杀尽了森林中被鬼影带走，死亡后又踉踉跄跄站起来的伥鬼尸体。

黑红的血液浸染了半身，那双冷漠的眼却反而像是被洗过一般明亮。

牌在巢穴的最中央，而能走到这里的，仅剩下他们两人。

柳依依淌血的刀尖指向那黑夜中的明亮一点。

死神牌。

但谢同尘恍然有一种错觉，那诡异的鬼影和她比起来反而像是画皮充影的，她才是这个梦境中真正的死神。

此刻“死神”正冰冷地颔首，示意他取下那张牌。

于是谢同尘就像是无数次在梦境怪谈中的那样，处于一种被她的强大和暴力冲昏头脑，晕晕眩眩如在云端，又有点悲苦和长久以来造成的麻木，伸手取下了那张牌。

后来谢同尘才知道，柳依依长期和睡美人梦境协会合作，而且她真的素有“死神”的名号。

不过那是因为她经过的副本往往只有她的队伍出本，其他人都死了的缘故。

圈内盛传着她的名号，称呼柳依依本人为最无所畏惧，最疯狂的死神，她不在乎别人的，更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人人都怕她，人人都想跟着她。

最可靠的，最无畏的入梦者。

......

谢同尘很惨。

柳依依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因为他的拿牌之路从一开始就非常不顺利，这个不顺利不是指过程，而是指结果。简单来说，他总是拿到重复的牌，运气是柳依依带过最差的一届......一个人。

但好在谢同尘实力不错，带他不需要太费心力，她甚至觉得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但每当她有这个提议时，谢同尘总是会表示自己能力还不够，然后一边在下次梦境中受伤，一边开闸泄洪似的给柳迟送合作送利润。

柳依依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那就一起吧。”

她有一只梦境中带出的小鸟，谢同尘见过许多次，那只小而灵巧的灰鸟非常喜欢黏着柳依依，但却从来没有发出过叫声。

柳依依曾淡淡地说过，这鸟只有非常危险的时刻要到来时才会鸣叫示警。

现实里自然没有什么危险，所以它也没有再发出过叫声。

但这一次入梦时，在熟悉的进入梦境的晕眩感中，谢同尘却听见了那清脆的鸟叫声，仿佛焦急的长嚎。

那是一个关于许愿的梦。

午夜时分，在学校教学楼的大厅里独自一人点燃蜡烛，在完整地弹奏过一曲后，愿望即可实现。

那所谓的实现愿望当然是各种横祸百出，在这之后还要应付各种鬼怪索要的报酬，总之整个梦境都处于一种被无形的力量往前碾压着推进的恐怖状况之中。

在柳依依演奏时，钢琴的琴盖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摁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琴盖上浮现了一个血色的手印。

谢同尘立即意识到不对劲。

柳依依脸色发白，一丝冷汗从她额角滑落。

视线往下，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谢同尘居然紧紧把住了沉重的老式钢琴的盖子，他的手心里慢慢地溢出血液，不知道那钢琴里到底有什么玄机，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是他，这一下就能切断柳依依的双手。

而这个梦境逃脱鬼魂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完整地弹完一曲。

柳依依指尖发抖，但仍然镇定地演奏完成了。

谢同尘确认无误后才放下琴盖，脱力似地握住她的手，“没事吧？”

柳依依的手还是抖。

谢同尘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在细微发抖，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隔阂和冷漠，打破了那道强大的面具。

——原来“死神”也不是无所畏惧的。

然而谢同尘不知道的是，这是她的手第一次触摸到温热的血液。

梦境中的那些怪物的血液都是冰冷的，粘腻的，令人作呕的感觉，但谢同尘的血液却......如此温暖。

“手......”柳依依抖着声音。

谢同尘立刻俯身捧起她的手，“手没事，手没事，这琴盖里面居然附着刀片，幸好我反应快，没沾着你的手。”

那双手还依然柔软洁白，没有一丝瑕疵，她的手是上过保险的，是生来就是为了拿起琴弓和奖杯的手。

他知道她是学小提琴的，这双手比命都重要。

伤口的疼痛反而是后知后觉的，第一时间涌上来的还是对她的担心和心疼。

然而柳依依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伤口摊开来，“我是说你的手，你手上的伤口，谢同尘。”

伤口深可见骨，汩汩地冒着鲜血，但谢同尘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样。

“我的手......没什么重要的......”谢同尘有些无措，犹犹豫豫地答。

然而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有一点柔软的触感贴上了那道伤口，是柳依依，她低头吻上了他分裂的掌心，血液沾在她柔软的唇瓣上，仿佛还有香气。

谢同尘被她这动作冲击到了，震撼得做不出反应来，只能愣在原地。

柳依依吻完，似乎才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转头，一丝柔软的红霞蔓上她的脸颊。

“我......咳...快点，快点包扎吧......还要还愿......”

谢同尘整个人如在梦中，几乎是恍惚地完成了这个梦境。

因为一个没反应过来，他拿到了这个梦境中的牌，也是他自己的最后一张牌——在这之前，他都会想方设法地营造假装，让别人捷足先登，就是为了能多和柳依依在一起。

结果现在一个恍惚，居然把最后一张牌就给拿到了。

谢同尘恍恍惚惚地出梦，恍恍惚惚地走下楼。

柳依依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缓和出梦的不适感，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只有手上的疼痛和轻飘飘的心跳提醒他一切并非幻想。

“那个......”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最后还是谢同尘说：“你先说吧。”

柳依依点点头：“你拿到最后一张牌了吧。”那张薄而柔软的唇——这样形容是因为他已经切身体会过了，吐出一句话，“那你走吧，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以后不用再联系我了。”

谢同尘：“......？？！！！”

谢同尘瞳孔地震，“什么？可是...可是我......”

柳依依却仿佛已经很疲惫了，摆摆手示意他自便，起身打算离开。

但一贯内敛克制的谢同尘却完全丢掉了风度，冲上来握住她的肩膀，“不行，我不能离开，我还......”

柳依依和他对上了视线，她的眼睛冷静得如同千年坚冰，只是那种对于现实失望后的冷漠。

谢同尘顿住了，“我证明给你看。我证明给你看。”

他知道柳依依和太多的队友走散过了，在梦境里，在现实里。

但他会用行动证明的。

他想让她相信，梦境和现实也可以并轨，他们不他们不必做相交后越走越远的两条直线。

告白和爱语都可以再迟一些，他们是先托付过生死，再来托付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和情绪的关系。

先在梦境中紧贴，再在现实中相拥。

“......”柳依依迟疑很久，才像是胆怯的小兽一样，轻轻的应答一声。“嗯。”

梦境那么可怕，梦境又那么可贵。

现实那么冰冷，现实又那么柔软。

只有他们在一起时，才永远有勇气来面对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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