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从梦中醒来，呆坐片刻。

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明明是梦，但触感和那种绝望的虚无却那么真实。

片刻后，她才发觉鬓发间满是湿濡的汗，枕榻间也湿湿的，仿佛发了一次高烧一样。她在床头抽出两张纸巾，门忽然被吱呀一声小心翼翼地推开。

宋志站在外面，轻声道：“他拿着枪出去了。”

这个“他”是谁，无需多言。

柳依依：“......我不记得我有让你盯着谢同尘吧。”

宋志不置可否，“他往实验室走了，要我陪你一起吗？”

柳依依盯着他，意识到宋志在梦境中也绝对是个中好手。在失忆又突然想起来兄弟惨烈死亡的冲击下依然能敏锐地察觉到现状，虽然模样看起来还是很糟糕，但眼神却十分锐利。

或者说，谢同尘实在是自顾不暇到了这种境地，就连宋志也看出来端倪。

今天他绝对是刻意带着众人绕路，那条路虽然安全，却是扭曲人复制体的必经之地，他是刻意阻拦众人，或者说，阻拦柳依依，不想让她和吴瑾再见面。

“没别的意思。”宋志说：“我不需要牌，需要牌的那个...也已经死了。我现在只想快点出梦。”

柳依依起身披上外套：“景闲呢？”

宋志笑了一声：“睡得跟死了一样，不用管他。”

柳依依也跟着笑了一声，将床边的枪托枪套顺手带上，推开门路过宋志。

地堡顶端亮着微弱的灯光，现在还没到士兵出勤起床的时间，走廊上空空荡荡，只有轻微的“嗡嗡”声和漏气水管的轻微声音，仿佛昭示这这座地堡还是活着的。

进入实验室的路比想象中好走很多，虽然一片黑暗，但路上却完全没有遇到阻碍。

地上和墙边随处可见古怪的实验体的尸体，柳依依忍着恶心蹲下来，用指节轻触了一下，都是凉的。

谢同尘行进的速度很快。

他很焦急，情绪暴躁，十分不安定。柳依依这样判断。

柳依依不相信他没有兵不血刃潜行进地堡的手段，但他仍然选择了一条血路杀过去，沿途留下破败的尸体。

“......”柳依依无声地叹气。

得加紧脚步了。

柳依依凭借着白天的印象，悄然穿梭在黑暗的甬道中。

“砰——”

柳依依屏住呼吸，侧身站在通道内凹陷下去的目光盲区，几分钟后，一个熟悉的女性的身影撞了进来，是吴瑾。

她看起来受伤不轻，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喘息微弱，但脚步依然很轻。

“呼、呼......”她完全没注意到视线的盲区里还有一个人，径直躲进房间里，靠着墙壁吃力地呼吸着，她忍不住咒骂了一句：“疯子。”

吴瑾吃力地平缓着呼吸，脱下外套，弯腰擦干地上的鲜血。

柳依依盯着她。

很快，一道沉重的，仿佛死神一样的脚步声穿过了走廊。

吴瑾屏住呼吸，双手紧张地放在胸前，直到脚步声远去，也许久不敢放松。

柳依依从黑暗中现身：“吴瑾。”

“......”

“谢同尘是疯子，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柳依依问，“怎么称呼你？偷走了别人东西的小偷？”

吴瑾一愣，死死地盯着她，她的目光癫狂怨恨，又......十分愧疚。

“告诉我钟在哪里，我可以不追究你的问题，在谢同尘面前保下你也可以。你知道的，我最讨厌猜忌和内斗。这张牌不是你们可以觊觎的，停下无止境的内斗吧，拿到牌，我们一起出梦。”

“你以为我最在乎的是牌吗？...我只想报复你们，我要报复你们......”

柳依依沉默片刻：“那你可以直接带我走，随便在哪里丢下就可以。你从谢同尘身边把我偷走，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吴瑾闭上眼睛，仿佛再无可言。

过了很久，她才站起来，默不作声，只是带着柳依依出门。

两人穿过黑暗之中，走到了实验室的深处，那间原本关着扭曲人复制体的实验室的墙已经完全倒塌了，留下一个沾满黑色污渍的大洞，怪物从中逃了出去。

吴瑾沉默地拧开隔壁那间房门，是她白天逃进去的那一间。

里面是如山般堆积的......钟。

那是所有入梦者都无比熟悉的大型挂钟，漆红色的木面，文字古怪的钟表，但此刻却堆积在这里，几乎塞满了半个房间。

有些甚至已经只剩下了一个钟表的边角，更多的虽然还维持着完整的外形，但却已经完全无法运作了，只剩下破损的表面，静止地停在某一个时间点。

即使做了心理准备，柳依依依然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

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数清这里有多少钟了。

吴瑾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我没有想起来。”柳依依依然盯着面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我是做梦梦到的。”

吴瑾：“......”

“宋志告诉我，有时候他会梦到自己有一个兄弟，死于炮火之中。”但他们都知道，那不是什么梦，那是宋志遗忘了的记忆。

柳依依回头看了一眼吴瑾：“所以我想，我的梦应该也是被遗忘了的记忆。”

“ 你诈我？”

“没事的。”柳依依敷衍她：“谢同尘也被我诈出来了。”只是他比较谨慎，即使是被柳依依诈，也没说出太关键的东西来。

“你们，不，应该是说我们，到底轮回了多少次？”

吴瑾说：“记不得了。......别用那种目光看我，这次是真的记不得了。”

柳依依说：“那就说点你记得的。”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梦还是猜，但......我确实是把你偷走了。趁谢同尘不注意的时候，这件事很难，但以有心算无心，总有办法。我本来想带着你，你们。景闲和宋志是后来找到我的，我们原本打算逃到乡下去，随便哪里，挨过了战争，在这个梦境里渡过一生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但你们没有，你们还是游走在战场边缘，后来还是被牵扯进这场战争了。”

吴瑾看着她，目光里隐隐悲哀。“我是在现实世界里生活了三十五年的人啊......我是活生生地活过，我有父母，有朋友，我在现实中还是老师，我和学生们关系很好的......难道我是什么数据，说投放到哪里，就能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就这样麻木地活下去吗？”

一种微妙地，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不舍，让她像是游魂，带着其他人走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

明明决定好遗忘梦境，遗忘自己的世界，但还是他们的队伍还是口耳相传着，互相告诫和慰籍，不愿意遗忘自己来自现实的身份。

那是怎样一种，微妙地，悲哀的心情呢？

“我想过抢走牌，但是没有用，我也杀过你，就一次。柳依依，我第一次动手在梦境中杀人......但谢同尘是个疯子，他不会让其他人拿走牌，也不会让其他人出梦的。”

“......谢同尘不是那种人。”柳依依说，“他很公正，从不轻视任何人的生命。”

“他刚刚还想杀了我。”吴瑾讽刺地呵声，“他是很公正，但不包括对你。他不轻视别人，因为其他所有人的命都是一样的，我们所有人加起来，比不过你一个的重量。”

吴瑾声嘶力竭，几乎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他是个疯子，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梦境里到处都是疯子......但他偏偏是个有能力颠覆梦境规则的疯子...！”

“柳依依，你以为你们还能出梦吗...好吧，我告诉你吧，他和我的计划差不多完全一样，这个梦境是完全没有出梦的可能了的，谢同尘只是想把你关着！他想带你回城市里去，像他们这种军官，做出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

柳依依看着吴瑾的脸，心里想的却是——那果然不是梦。

他抱着尸体一个人走了多久呢？

谢同尘到底是没发现她已经死了，还他根本不敢发现？

他甚至不敢发现，不敢失去，但......柳依依望向房间里堆积如山的破碎的钟。

他失去了那么多次，每一个钟就是轮回的铁证，以至于这种残酷模糊了他，让柳依依本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觉得陌生——冷硬得可怕，残忍到可怖，这是柳依依看见他第一眼的印象。

吴瑾急促地呼吸起来，失血让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她捂着胸口，对着柳依依伸手，“依依，或者你跟我走吧，我们可以逃走，我们相依为命，两个女人一起，绝对过得比他轻松......”

柳依依低头看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是吗？那你们打算去哪呢？”

下一瞬，一声尖锐枪响，子弹穿过吴瑾的手掌，只留下一个血窟窿。

“砰——”

“呜？！”吴瑾痛苦地捂住手，蜷缩起来。

谢同尘单手提着那把大型狙击枪，如同死神一样，朝下的枪口还在微微发热，军靴沉重地压过地面。

如果不是柳依依正好在吴瑾身前，那颗子弹应该会直接穿过她的脑袋。

柳依依震惊地看着谢同尘，瞳孔微微紧缩，短暂地失声。

他居然......就这样，当着她的面，开枪了。他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会杀了吴瑾的。

谢同尘微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仿佛一只发狂的怪物，脸上神色却很平静，平静得有些荒唐意味。

“依依。”他说：“到我身后来，我来......杀了这个卑劣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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