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为什么不多尝试几次”这样的问题，薇拉端着酒杯的动作僵硬了。

“我笨，再考几次都一样，我考不上的。”

“何必这么早轻言放弃呢？”白陌舟说道。

薇拉的眼神定住了：“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可以直接问。”

白陌舟拿过酒水单，提笔又签了瓶六位数的酒：“好，那我问了，薇拉姑娘，你是不是在考试的时候遇上什么事了。”

薇拉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水撒到了白陌舟身上。

白陌舟掏出证件，亮明了身份：“我是双子座检察官，怀疑四年前的域外人准入考试中存在一定的黑幕，希望你能配合我进行调查。”

“我记性不好，四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清呀，”薇拉的神色不自然起来，“我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我查阅到了你当时参加考试的试卷，”白陌舟说道，“很优秀的成绩，很漂亮的一笔字，比我闺女写得好看多了。”

薇拉捂上了耳朵，她已经不想听了。

“从最后的成绩结果来看，你是能达到合法身份获得线的，但最终，你没能合格，你对此是否提出过异议。”白陌舟说道。

薇拉眼神躲避：“什么异议，我没有异议，我能有什么异议呀，就……”

“一个人知道自己原本不合格的成绩合格了，可不该是这个反应，”白陌舟说道，“你有慌乱有推脱，但是没有吃惊和意外——你早就知道你的成绩合格了？”

薇拉瞪大了眼睛，继而鼓起了勇气，抬头直视着白陌舟：“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是双子座检察官，目前负责联盟与域外的政策管理，无意间翻到了你的卷子，颇有感触。”

薇拉抬头看他：“这，那你可真是够‘无意’的。”

白陌舟直视着这个美貌惊人女性，在这种场合工作，她的打扮也是很精心的，兼具少女的温和与熟女的性感，眼睫微颤，很是惹人怜惜的模样。

这幅模样，是宝藏，也是灾难。

“实话说说吧，什么情况。”白陌舟喝了她手里洒剩下半杯的酒。

“能是什么情况？”薇拉扭过头去，“我进考场的时候，那监考官就一直盯着我看，考试结束之后叫我出去趟，之后到他办公室，他跟我说考试有点难，什么的……”

那男人说那话的时候，手在试卷的密封袋上转悠着。

——那密封袋，决定着薇拉的命运。

而男人只要想，他就可以把薇拉的试卷抽出去。

“我没有不从的权力。”薇拉声音低了下去。

白陌舟声音温和：“我懂。”

薇拉不想开口了。

白陌舟也不急，静静地在一边坐着，端详着手里的那瓶酒。

“我其实很讨厌喝酒，”白陌舟开口道，“我欣赏不来所谓美酒飘香的感觉，我喝进嘴里，感觉所有的酒都是一个味道，就是刺鼻的酒精味，跟擦手用的医用酒精一个味道。”

薇拉把头转了过来。

“偏偏奇了，我酒量还不错，少有真正喝醉的时候。”白陌舟说道，“不过我以前陪客人的时候，更愿意敬他们喝，或者趁着灯光乱的时候把酒倒掉……”

白陌舟抬手倒了一杯酒，举起杯子，假意要喝，却打了个借位，把酒倒到了身后。

薇拉瞪大了眼睛。

“你应该是五六年前来的吧，打听过之前的头牌吗？”白陌舟看向她。

薇拉当然打听过，头牌的穿着打扮一般是审美的主流方向，薇拉先天条件再好也不可能完全不打扮，为了迎合客人喜好，她必须得研究穿着。

用她可以在联盟通过准入考试的智商，研究前辈的妆造。

“那你知道，有一届的头牌，是个男的吗？”白陌舟又问。

薇拉抬起头，眼前的男人极好看，眼角簇着的桃花，让多少女性都自愧不如，那一瞬的察觉真的是灵光乍现，她盯紧了白陌舟：“你就是那个男头牌？”

“眼光不错，果然，我们才是一类人。”白陌舟说道。

白陌舟一歪头，解释了一句：“后来，就攀上了个男人，丈夫很爱我，也，总之，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吧。”

薇拉冷笑一声：“怕还是看重外表的浅薄之辈吧，真的会有联盟人把我们当人去爱吗？”

“这就与我来找你的目的无关了，我是想就这场考试更进一步的情况，向你了解。”白陌舟说道。

得知对方是同类，薇拉也不扭扭捏捏地举着杯子了，拿过酒杯自己灌了一口，脸上表情自然了很多，浮现出几分不堪回首烦闷，眨了眨眼。

“那个监考老师，是第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他把我引荐给了他的上司，他上司的上司，总之转了四五次吧，没人把我当人看，但我每一次都没有拒绝的权力，他们要求我做这样那样的事，我都忍了，我想，为了拿到合法身份来到联盟，我什么干不得，又不是第一次，也没有扭扭捏捏的必要……”薇拉口中说得洒脱，但她眼角的泪水出卖了她。

“我生下来就是贱命一条，做什么还由得我自己做主吗？”薇拉眼泪就要流下了，欲掉不掉，更显美人风情，但她却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她拼了命地来到联盟，想在这个“公平”的地方获得自由与尊严，旁人道“这样的外貌条件，读书真是浪费了”，谁又能理解美人心中不为人知的酸楚？

“反正，就像那些男人说的一样，我长了这么张脸，我享受了这张脸给我带来的无数的好处，怎么可能一点代价不付出呢，我也不是那无故怨天尤人之辈，我知道没有这样的外貌条件，在域外那样的地方，我或许都活不下去。”

薇拉抹了一把眼泪：“世界上本就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馈赠，我既因着美貌有所得，便不得不接受自己因着美貌有所失，我也确实没有对着脸上来一刀的魄力——那就这么活吧，我选择美貌与现有的生活，那就不要抱怨，不要想着两全其美，贪得无厌，眼下这样活着，其实也挺好的。”

看得出来，薇拉是读书读得聪明通透、眼界开口的女孩，这但凡换个冯洁燕那样的人来，这样天大的委屈，不怨天尤人骂死老天爷是不算完的，自己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是旁人带来的，自己就是个可怜弱小无助的小女生。

但真正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薇拉没有抱怨，她没有痛哭流涕，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就是要在美貌和“公平”之间做选择，不敢付出代价，便不奢求获得收益，狠不下心来，她不怪别人。

这是另一种极端，薇拉在极端地苛责自己，她无从反抗周围的一切规则，男权世界的规则、联盟之内的规则，便不得不将这一切在心里划分为“理所应当”的行列，然后逼自己在这个不公平的世道中活下去。

“挺好的，”白陌舟说道，“苛责自己，会无时无刻地生活在一种矛盾与痛苦之中，一般人都会想要逃避这种痛苦，用怨天尤人来麻痹自己，但是你没有，真的，太难得了。”

但还是会委屈呀，还是会难受呀，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泪流满面抱怨不公的呀，还是会满心痛苦想要一醉方休的呀。

“你说你不喜欢喝酒，但是我喜欢，”薇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干了，“因为只有醉了之后，我才能心安理得地什么都不想，把一切的不得志一切的不公平都抛之脑后，听着喧嚣的音乐和众人一起狂欢，享受男人们递上来的烟，好像我本该如此。”

薇拉再倒一杯酒，又干了：“但是梦醒时分，我还是会痛苦，我会清晰地保持着自己的痛苦，我知道我如今的处境是因为我舍不得在脸上划一刀才这样的，我为自己的‘不敢’而痛苦——但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这本就不是你的错……”白陌舟难得升起了“于心不忍”的情绪。

“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规则就是这样。”看着白陌舟不喝，薇拉直接拿着瓶对嘴吹了。

薇拉的眼泪最终是刹不住闸了：“可是，怎么办，我还是好恨，我还是好怨，我还是好痛苦，我还是想，还是想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活在阳光下，不是‘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一个人，一个人……”

有的人，单单是想活成一个人，就要用尽全部力气了。

“人类”，竟然不是一个生理学上的概念，来自域外的人，是需要通过“检验”来证明自己是个人的。

但考核他们的，却未必都是人。

白陌舟陪她干了一杯，低声道：“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自己曾经浪费的大把时光，我很抱歉，曾经作为幸运者的洋洋自得，作为无知者的麻木不仁，作为受益者的冷漠无情。

我很抱歉，我来晚了，我睁眼晚了，让来自域外的不幸者这般痛苦，无所适从。

但希望，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