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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十 六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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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入冬,却是难得天色晴好。才过了朝食,郭霁便见常乐领着两名家仆将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书籍图册一趟趟地搬入院来。见他们就要在亭中清理灰尘,怕伤了这些本就有些破旧的书籍,赶忙地制止了他们,只令帮着搬入室内的书案上。

那常乐便笑吟吟上前问道:“这些简册可是奉了都督之命从武威、张掖两郡中寻访数月得来的,可是不轻呢。要不让他们帮着弄到书架上吧,她们几个可搬不动呢。”

常乐一面指着几个在窗下扯着上好的素绫,拿尺子量了又剪,剪了又在窗上比量的侍女,一面说。

天冷了,从前荒废的刺史府中那些弊旧的窗绫实在难以御寒挡风,邵璟担心这位故人之妹,便令人先来给她糊窗。

那几个侍女听了,便都回笑,其中一个领头的,笑道:“常阿兄最会体谅我们这些奴婢了。”

众人正说着,郭霁却道:“且放在这里就好,我先清点了再一一放上。”

她一面说,一面弯腰去拣了一卷简牍,正抖开了要看,却不防那上面的纬编早就朽了,哗啦啦散落了一大半。扑簌簌的灰尘随之沸腾而起,在阳光里宛如飞萤,上下翻飞,呛得她一阵咳嗽。她满心里可惜那些散落的简牍,顾不得去接婢女递来的水,忙蹲下身子,一片一片地拾起来,就在案上按着顺序排好。

那个为首的侍女极有眼色地等在一旁,等她忙完了才将水递过去。又忙着拿来一些新的纬编并刀具,随即打发另一个小侍女去热了酒来,请常乐并两名家仆饮了暖身。

常乐冷眼旁观那为首婢女,知道这是个伶俐的,遇事先顾着郭霁,别的一切都靠后。这自然是揣知邵璟的心思,知道郭霁是主君最看重的,于是格外上心。

常乐便颔首道:“快别忙活了,还有别的差事呢。我们仲郎那脾气你们想必也知道,最是等不得人的。”

那侍女听了,也不虚留,就抓了一把钱币强塞到两个家仆手里。

常乐见了,也不置可否,便到郭霁身边道:“郭娘子且移步,仲郎说要请娘子前面一叙。”

邵璟既送了这些图籍来,郭霁本当面见道谢的,这样以来道省了事,便吩咐那几个侍女些琐事后,跟着常乐便往前院去。

刺史乃朝廷临时委任,主要以巡查各郡县为主,并无固定衙署。这次邵璟是为了控制住河西五郡中最为重要的武威郡,才特意停驻在姑臧城,是以这刺史府也是临时征用的,其规制还比不上武威郡守官署。

且后来天子又追命的都督凉州诸军事,虽总揽凉州军事,节度诸军,可也是身属朝廷的临时高官,并无府邸。

因此郭霁不过走了半柱香功夫便到了前厅,才到院内,便见邵璟一人毫不拘礼地胡坐在廊下,笑吟吟读一封书信。

他面前却站着一名军士打扮的年轻人,虽看着面生,却能猜知是邵璟的亲信。

郭霁远远便瞧着那书信的封函上面有火漆,乃是绝密,而那军士却在一旁,可见便是传递密信之人,必然亲信无疑了。

郭霁到了廊外,便能近距离地瞧见邵璟的神情——一如既往的稳健中隐隐透出微不可查的喜色。

见郭霁到来,邵璟便收了书信,向旁边的亲信手中递过去。只见那亲信接了书信,当即用火折子取火,当着邵璟的面便烧了。

郭霁便等在廊下,直等到那亲信离去,邵璟起身向她招手,这才上前厮见。待到了廊下,才见一张花梨木大案上放了一副走了一半的六博棋。

她不禁大为惊异,这六博棋向来都是两人相博,他一个人,怎么相对出棋?

“都督这是与谁博弈?”郭霁并不见身边有人,却猜不出一个人如何玩博弈之戏,于是问道。

“时辰尚早,哪里有人来?不过一个人无聊,独自取乐罢了。”

做实心中猜想,郭霁却更为疑惑,道:“一个人,如何博弈?”

邵璟道:“那有何难?黑棋白棋,皆以投箸定步数。此由天定,人力难为。无论属黑棋一方,还是白棋一方,都放下私心杂念,竭尽全力筹谋走棋便是。”

郭霁听了,若有所思,又道:“都督所言,实在令人耳目一新。我只是不明白,天下熙熙,难道无一人能与都督相博?”

“这六博之戏原为世人所弃已久,当今之世没有几个爱玩的。”邵璟笑着为她斟一杯暖酒,道:“若棋无对手,何妨自博?”

郭霁忙接过酒,向他敬酒,二人同饮,随即又道:“这六博之戏,既为世人所弃,为何都督独爱此戏?难道象戏、围棋不能入都督眼吗?”

邵璟又是笑,这笑里似乎有几分自嘲,又有几分对小女儿的宽和,听了一会,才道:“据你看来,象戏、围棋与六博棋有何分别?”

郭霁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便思忖半日,方道:“无论象戏、围棋,还是六博,都是遵守一定之规,凭谋算筹划来走棋的,看着似乎没什么分别。”

“你果真觉得没有分别?”

郭霁顺手拿起他之前丢下的象牙箸,拿在手中瞧了瞧,便笑道:“可今日见了都督这箸,我忽然明白,它们本是有区别的。虽然都是凭着各自本事按规则走棋,但六博却多了一个投箸。而投箸却是全看运气的。如此看来,象戏和围棋是全凭人谋,而六博除了人谋,还有天意。”

邵璟颔首笑道:“你果然说的没错。”

“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既然六博要看运气,那么相比而言,经营谋划之功便弱了许多。世人爱象戏、围棋,原是磨练心性,精进谋略。都督乃是帅才,为何弃彼而择此?”

“问的好,我都不知该怎么答你了。”邵璟慢条斯理地饮酒,道:“运势,原不在人,不是需要人操心的事,世人早知此论,因此才弃六博而择象戏、围棋。而博弈于方寸之间,不理运势,相对筹谋时,实有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微妙与深思;而若取胜,也确有天地运于掌中、志得意满之喜。可是,你想一想,天地之间,有哪件事是可完全抛了天意、运势,全凭人谋人力的呢?”

郭霁听了,似有所悟,道:“都督是想于方寸间领略世间真实?”

邵璟笑着摇了摇头,又去饮了一杯暖酒,仿佛身心皆十分舒泰似的,面露赞许之色,然后才瞧着郭霁,似笑非笑道:“我就想知道在运势干扰之下,人能有几分扭转乾坤之力,又有几分掌控形势的可能。”

郭霁不禁恍然,心中大为赞叹,邵璟却没忘了请她前来的意图。

“我自来此,从各处搜了一些旧籍,已命人送到你那里去了。其间有前人所书,亦有今人所述,多为河西各地之民风习俗、轶事旧闻,乃至于历朝制度、关隘重镇、舆图,然都是散佚不全的,我如今实在无暇修整,身边得力能文的也都派出到各地行事。你如今有些闲暇,不如替我将这些散佚旧籍梳理编纂,或可助我查阅,以深入河西新旧之情。”

郭霁听了,沉吟未语,许久乃道:“都督有所遣,实在不该推辞。然我年幼无知,才疏学浅,实不足以受此重任,愿都督更择贤良人才,方可不辱使命。”

邵璟道:“你也不必过谦,不过是梳理前人著述,分理清楚,你自可胜任。”

郭霁又是一阵沉默,终于迎上他的目光,道:“实不相瞒,我蒙都督怜惜,在府上将养数月,已是叨扰。如今正要辞去,方是正道。”

邵璟瞧了她半日,方笑道:“你离了这里可去哪里?难道再回屯田营?你可是登记在册早已从那里出来了,他们必然不会无缘无故收你回去。”

郭霁便讪讪笑道:“我自然也不愿回屯田营去自讨苦吃,既蒙都督怜悯,我亦知都督不肯见我受苦。便求都督赐个好去处,能令我清净度日而已。”

邵璟的脸略有些沉,却又不像是怒,过了半日,却又笑得风轻云淡,问的话却又似乎有些不悦,道:“难道我此前安排的地方,令你难以清净度日了?”

郭霁不禁红了脸,忙不迭地澄清道:“我绝无此意,都督不可胡乱猜疑。我不过想着借机到处游历一下,愿都督成全。”

“你喜游历,我也知道。只是如今……你且待一阵子吧。”

郭霁便沉吟道:“我听得些传言,说朝中有人弹劾都督……”

“弹劾我什么?”邵璟见郭霁欲言又止,虽然仍是笑语,神色却冷,道:“是不是弹劾我收受贿赂,并且包庇罪臣之后?”

郭霁被他犀利的眼神与言辞所迫,只得默然垂首。

“这算什么?”邵璟见她似有所忧的样子,不禁笑了,道:“若是连这点子事都解决不好的话,可怎么在危机四伏的朝廷立足呢?你放心,我早得了消息,那些弹劾我的上书,都被留中不发了。”

郭霁心下明白,这不是天子与邵璟早有默契,便是邵家的人早替邵璟料理清楚了。

“阿兕啊……”邵璟见郭霁一点就透,又语重心长如长兄语气似的,叹息道:“你要去,我自然不拦着你。只是如今不是时候。”

郭霁不明白为什么“不是时候”,难道这个时间还有什么讲究吗?或者是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卑微刑徒的去留,还有什么可讲究的?

见郭霁一头雾水,邵璟不禁长叹一声,道:“一则外面兵荒马乱的,只有这姑臧城内还算是一方净土。二则,如今凉州局势将有大动,牵扯各方势力。他们为打探我机密,不遗余力。我所近之人,如今都不得自由。”

郭霁听了,想起那日百尺楼上自己果然听说过些他们的谋划,别的都是大致策略,未涉及核心计划,唯有沈偃要借兵各郡,谋夺兵权,袭杀陆英、控制渊泉之事,乃是绝大机密。当时与闻的除邵璟和沈偃外,便只有亲信秦冲,想必连孟良都并不悉知其情。当日她亦在身边,听得沉迷,竟忘了回避,如今想来,大为惭愧。

“我身为外人,与闻都督大事,实在不知进退,今日特向都督请罪。”郭霁道:“自此之后,我再不敢如此唐突。”

邵璟却一把扶住了要拜谢请罪的郭霁,笑道:“那日的事已定,你无需担忧自责。我既令你听到,便会做好防备。”

郭霁听罢先是惊诧,随即明白过来,此时的渊泉城必然已牢牢控制在沈偃手中了。

不过两月光景,令各郡官长心甘情愿交出精锐、拣拔颈卒、调出胡人义从勇士、骗取陆氏信任、闯入渊泉城、杀陆英及其势力,控制并稳定全局,然后千里传信到姑臧城……

郭霁满心疑惑地回顾、解构他们的行动:

他们所选拔的虽是颈卒,却是临时猝合;

归附来的戎胡义从军又是为何心甘情愿追随沈偃的;

陆英在渊泉城经营数年,势力盘根错节……

其中的每一个环节,若按常情来拿下,最快也皆需数月之间。他们是如何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将无数环节环环相扣而又不露痕迹、无所舛错地勾连交织在一起,在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敦煌郡军中最大的障碍剪除,控制住这敦煌咽喉的呢?

天雷迅捷不过如此,疾风涌动不过如此,烈火蔓延不过如此——想必这便是兵贵神速、动如脱兔吧。

她便又想起自那日百尺楼回来后的种种情形,对于邵璟的计策,便渐渐明晰起来。

百尺楼收了那两个装满连城珠宝的食盒后,消息灵通的世家豪族们便迅速地来向邵璟进献各种珍奇宝物,邵璟一如既往地照单全收。

随即邵璟四处宣扬李氏、陆氏子弟乃当世英杰,可堪大用,甚至提拔了几个这两家的子弟。

同时邵璟又照会各郡郡守并及其主要幕僚,迫使各郡答应沈偃拣选勇士以赴敦煌。

沈偃以迅雷之势收缴了各郡勇士,然后变成三支劲旅,极速演练,严明军法。立威军中。

随即邵璟命孟良划出一片土地,交给沈偃,沈偃随即按照练兵时的勇武与否,有差等地将土地分与勇士颈卒。

大约一月之前,李酉前来推荐渊泉守将陆英之能,邵璟当即要将敦煌郡兵的指挥权交给陆英,并以沈偃的三千人为辅,并承诺陆英若能拿下敦煌,便向朝廷推举他为一郡之守。

孟良将命陆英节度敦煌诸军的文书悄然给陆氏的人看,并收受陆氏大量钱财,得了陆氏送来的绝色美人。

沈偃拿着委任文书,率轻骑奔向渊泉,叩开渊泉城门……

以收受贿赂、招摇过市麻痹对手,收拢盟友;以提拔推举、禄位名利为诱饵,掩人双眼,迷人心智;以风雷之速,雷霆手段,剪敌羽翼,控制咽喉中枢……

郭霁知道自己的推测容易,而实际行动起来却繁难微妙。对方都是养兵的豪族,权诈的世家。其中便有点滴谬误,则会满盘皆输。

她一面赞叹邵璟算无遗策、天衣无缝,一面却又感叹,他身为凉州刺史并都督凉州诸军事,却也不得不惨淡经营、苦心孤诣。

如今凉州这乱局,如果没有邵璟的话,不知该如何收场。

想到这里,郭霁便向邵璟会意一笑,轻轻笑道:“如此,便恭贺阿兄了。”

不知是渊泉局势开朗,还是郭霁这句“阿兄”,邵璟听了,笑得大为愉悦。

他指着案上已走了一半的棋局,道:“我一人博戏,实在乏味。阿兕既然也知这六博之戏,不如陪我互博,杀上一局如何?”

见邵璟伸手就要抹去适才残局,再新设局,重开棋盘,郭霁兴致来了,浑忘了如今身份云泥、男女之别,也伸出手,格开了他的手臂,笑着制止道:“阿兄的棋局已开,又何必作此大煞风景的事,岂不无趣?”

邵璟不解,看向郭霁。

“我想看看我能否接得住阿兄开的局。”

见了郭霁笑靥如花,邵璟顿时醒悟,道:“既如此,你我二人便接着残局继续搏下去。你是客,可先择子。”

郭霁居高观临那残局,看出白棋一方大有局面,便笑道:“我自不是阿兄对手,那便不再客气。我选白棋。”

邵璟一笑,请她入局,二人你来我往,掷箸行棋、推杯换盏,十分畅快。

棋局渐渐僵持,二人俱各慎重凝思,忽有家仆来报,说“武威郡长史”求见。

邵璟瞧着这焦灼僵局,掷下手中一枚黑子,笑的意味深长:“阿兕你看,总有手眼通灵的人,会在最恰当最稳妥的时候出现。既如此,你便陪着你邵家阿兄去会一会这‘河西第一人’吧。”

‘河西第一人’——是世人对李酉的评赞,这是郭霁能听懂的。可是除此之外,邵璟的话,她只是觉得大有深意,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她想,邵璟难道是指那日百尺楼主人替李家投石问路,这李酉才来特意结交?

可是又不像,都过去两个月了,这李酉才来,怎么看也不能够说明“手眼通灵”吧。

而且,邵璟要会官场同僚,为什么要带上她?

正百思不解之间,那邵璟却又回头催促了。

郭霁知道,诚如两月之前的百尺楼一行,这一次,想必又拿她做什么戏给人看吧。

她虽不全然明白,却毫不迟疑地起身,跟着邵璟一径向正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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