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橙觉得他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在哭得这样悲恸的弟弟面前，在这样诚恳、卑微的路莫迟面前，在这样一幅震撼人心的场景面前，也实在没有办法继续冷硬了。

他不忍地看了眼弟弟，对路莫迟说：“你先去安抚一下他吧，我……去抽根烟。”

他清了清嗓子，转向在一旁看得感慨万千的叶杨，问：“你有烟吗？”

他本来就不怎么抽烟，和苏晓在一起后，就基本戒了，只实在因为简蓝的事情郁闷得紧的时候偶尔抽几根，简皓出生后就彻底戒了。

叶杨猛地回过神来，说：“啊？哦，有。”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连着打火机一起递给简橙。

知道路莫迟这些事情后，简橙对叶杨这小伙子印象挺不错。他先是看了眼叶杨递过来的打火机和烟，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抱在一起的路莫迟和简蓝，笑着打趣叶杨道：“还想看？还是带我去个能抽烟的地方？”

人精叶杨哪里能不懂简橙的意思呀，忙收回手，笑着说：“刚好我也想抽，咱们一起吧。”说着，就带着简橙往楼下走，边走嘴里边叭叭：“橙哥，我跟您说，您是我偶像，也是我爸的偶像，还有我哥、我姐，我们全家都是您的粉丝，他们要是知道我和您一起抽烟，能羡慕哭。嘿嘿，我这就给我爸发个视频。等等，国内现在几点来着？中午，刚好，我跟你说，不打给他他以后知道了还得骂我一顿……”

简橙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碰到这种破小孩，一阵无语，忙阻止道：“等等等等……你还是回去看他们俩的戏吧，我自己找地方抽去。”

叶杨佯装难为情地嘿嘿干笑两声，说：“不好吧。他们俩有什么好看的呀，苦凄凄的，我可受不了。哎呀，这个点，我爸肯定在午休，他有起床气的，我还是不吵他了。橙哥，您想在屋里抽，还是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呢？”

简橙看了眼干净整洁的客厅，淡淡地说：“出去吧。”

叶杨忙恭敬地引路道：“好勒，哥，您这边请。”

简橙看着叶杨这副狗腿样，忍俊不禁，说：“你正常点。我刚进门那会儿你指着我鼻子骂的时候那股劲儿我觉得挺好的。”

叶杨一愣，还记着呢……他边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干笑两声，说：“橙哥您说笑了，我哪有指着您鼻子骂您呀，哈哈。”边把简橙往院子里带。

他把简橙带到游泳池旁的躺椅上，恭敬地给简橙一根烟并点上后，状似随意地瞥了眼椅子，用手随意地拍了拍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简橙听似的，说：“应该不脏吧，老路这两天都在这儿躺着的。”然后恭敬地对简橙说：“哥，您请坐。”

待简橙坐下后，他自己也坐下，给自己也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惬意地吐了口烟圈后，躺下，看着天空，说：“诶，哥，您知道老路老躺这儿干嘛吗？”

简橙早就知道叶杨铺垫这么多肯定是有话要说的，他很好奇这个和路莫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有趣年轻人会跟他说些什么，于是捧场地轻笑一声，说：“我怎么会知道。”

叶杨语气轻快地说：“诶，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就经常看他躺这儿，安静地看着天空，有时候能这样躺一整天。刚开始我以为他是因为家道中落不开心，在独自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呢。有一次，我见他又那副死样子，实在心里堵得慌，心说事已至此，这人年纪轻轻的，不能老这样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也没用呀。”

他反应过来简橙大概不知道他说的“家道中落”是什么，于是尴尬地笑笑，解释道：“哦，忘记跟您说了，我以前以为老路突然那么落魄是因为家里破产了，他自己这么跟我说的，刚刚简蓝跟我说我才知道原来不是。这家伙，实在太不够意思了。您说我这是不是很有点韩国偶像剧的意思，捡了个落魄贵公子回家，哈哈。”

简橙轻笑一声，抽了口烟，没有说话。

叶杨于是继续说：“我就想让他打起精神来呀，于是就开玩笑问他‘你是在练什么神秘的内功心法吗？’您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不是，我在看蓝’。我当然听不懂啊，再问才知道他说的是蓝色的蓝，我就骂他神经病，看蓝天就看蓝天，说什么看蓝，能不能好好说话……但其实吧，我又一直都隐约知道他心里有那么个人，所以那时候也猜到大概率是跟那个人有关系，也早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于是就没有深问。直到上次跟他一起去深城，知道了简蓝，我才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简橙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仍然没有说话，只又吸了一口烟，向天空吐了个大大的烟圈。

没有得到回应，叶杨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继续道：“哥，您知道的吧，我这人花心、贪玩，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什么人，对情情爱爱什么的也没什么兴趣，但从深城回来后看老路那幸福甜蜜的样子，我竟然对爱情有点儿向往了，也想着要不正儿八经喜欢个人试试？但这些天看他们这么辛苦，这么痛苦吧，我又犹豫了。何必呢？人生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青春、风华正茂的时间就更短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尤其是老路，您说他把自己人生最好的时光都耗在了简蓝身上，关键还既看不着又摸不着的，图什么呢？脑子是不是有点什么大问题？他那样的条件，想要个什么样的人要不到啊？”

“但我刚刚那一瞬间吧，好像又想通了。您说人这一辈子活个什么呢？不就是活个幸福、快乐、心有个着落吗？您看我吧，我虽然吃喝玩乐、游戏人生的时候挺快乐的吧，但结束后，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幸福这种感觉，更是大概只有小时候在爸爸妈妈那里才感受到过。但您看老路，他心里有那么个人，虽然挺苦逼的吧，但至少心是满的、有着落的，他们在一起后他的那种幸福和快乐，更是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

他说着，转头看向了简橙，问：“哥，您觉得您弟弟是怎么样的呢？”

简橙的烟已经到底了，猛吸了一口后掐灭在了他们躺椅中间的桌上的烟灰缸里，深吸了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后，说：“你挺能说的，我还挺想听听你的看法的。”

老实说，他对叶杨非常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只是个没什么思想和内涵的傻纨绔，空有一腔热血，没想到还挺有些内容的。他好像明白路莫迟为什么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找叶杨了。

对于叶杨的这个问题，他心里当然是有答案的，但……他还没有说服自己，他想看看叶杨行不行。

叶杨笑笑，抖了抖自己许久未抽的烟的烟灰，也把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说：“那我就说了啊。先说好，您不能生气。您是我偶像，偶像不能对粉丝生气的。”

简橙轻笑一声，说：“你可拉倒吧。不过我不会跟你这种小屁孩生气的，你放心大胆地说吧。”

叶杨于是开心地说：“好勒，那我就直说了哈。”

他边观察简橙边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吧，简蓝比老路惨一点。”

果然，简橙激动地转过头来看着他，面色严峻。他却并没有害怕，笑嘻嘻地躺下，看着天空，继续道：“是，简蓝看起来什么都不缺，更不缺爱，他有您的爱，有爸爸妈妈的爱，还有您儿子那个可爱又贴心的小棉袄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了的爱。跟老路比起来，至少这十年里，他拥有的可太多了，该知足了。可是您一定也很清楚，那些都不够，他的某一种精神需求是你们无法满足的。在那种精神需求上，他甚至在父母面前，都是个外人，更别说在您幸福的一家三口面前了。这是客观事实，谁都无法否认。”

“他要是没有喜欢的人也就算了，他自己可能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他有，只不过被身为一家之主的您，他最爱最信任的您，他原本期待能是他的同盟和后背的您阻止了，于是他就变成了那个家里最孤独的存在。”

“就拿这次你们的M国四人行来说吧。是，你们一家三口都很爱他，去哪儿都想带着他，您儿子更是黏他比黏你们都多。然后呢？说破了天，他也只是您的弟弟，边界感是必然存在的，总有些时候是他无法、也不合适融入进去的。那种时候，他是什么心理感受呢？那他是只有那种时候是那种心理感受吗？还是其实跟你们在一起的无时无刻，他都是那种感受呢？”

“哥，您还记得我一开始指着您弟弟的鼻子骂的时候随口说了句‘大户人家的少爷’吗？您知道后来他和我单独聊的时候跟我说什么了吗？他说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他只是依附于您的、‘简橙的弟弟’。”

听到这个，简橙呼吸一滞，瞳孔都不由地放大了一圈，心像是被什么猛捶了几下，疼得他眼眶都红了。他皱着眉头，想说些什么，却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耳边不由地又回响着蓝蓝曾经的那句令他难受的话——哥，我……不想一直活在你的阴影里。哥，我真的好累，快要窒息了……

叶杨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这话您听了是不是很扎心？可是这不就是事实吗？您拥有很多，您爱他，所以您慷慨大方地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您习惯了，您心甘情愿，也觉得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可是他不这么觉得，外人也不这么觉得。您对他再好，给他再多，都和我们这种从父母手里拿的人不一样，也和您父母从您手里拿不一样，不是吗？知道的知道他是因为爱您所以不反抗您、不跟您决裂；不知道的，只会觉得他吃您的、穿您的、用您的，当然不敢不听您的，跟您决裂要不就是白眼狼，要不就是贪心不足，被您赶出去了。您有站在这样的角度想过他的处境吗？”

简橙的心仿佛又受到了一阵强烈的猛击，疼得眼泪直接出来了，说不出一个字。

叶杨当然知道简橙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但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继续道：“您太成功、太伟大了。对他而言，您是一座高山，曾经，您是在他身后的高山，给他底气、力量、依靠和爱；但后来，您成了他身前的高山，您依然能为他遮风挡雨，能给他底气、力量、依靠和爱，他也像从前一样爱您、崇敬您，但他不知道面对您的阻挡，他该怎么办。”

“但无论是在身前还是身后，只要您在那儿，他总是安心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您刚刚对他发那一通脾气的时候，他会那么无所适从，甚至生无可恋吧。不是因为不能和老路在一起，而是自他出生以来就陪伴着他的高山对他发怒，要离开他、抛弃他了，对他而言，这就是世界崩塌般的恐慌。”

“实不相瞒，今晚之前我都一直以为老路是因为自己家里没钱，和简蓝家世差距太大，自惭形秽，所以才那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前几天还在笑话他怂，怂恿他做个男人，别把人家简蓝想得那么庸俗，学学人梁山伯、罗密欧……”

“今晚简蓝告诉我我才知道他原来是路远集团的唯一宝贝儿子，我特么……那还有什么配不上的呀。但我想到简蓝因为您而那样崩溃，突然就明白了，老路其实早就把那些都想得透透的了，所以才一直这么忍着、硬撑着，甚至早就做好了永远得不到的心理准备了。”

“您知道您弟弟刚刚为什么突然哭成那样吗？因为那个房间的每个礼物的包装纸上都写着这样一句话——‘蓝蓝，如果我没办法亲口告诉你它的故事，里面有一张小卡片会告诉你；而它的意义，是我爱你。’”

“那句话是后来加上去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加的，反正我去给他搬家那会儿那上面是没有的，后来我也一直没进去过那个房间。我第一次看到是从深城回来，逼问他简蓝的事情后。因为我看见他在深城的时候送了简蓝一个这样的礼盒，所以对这个尤其好奇。当然，那个上面没有那行字。他跟我说完他们曾经的礼物的故事后，我强烈要求加软磨硬泡要来看看。看到那个房间的场景和那行字的时候，我真的……没法形容我当时的震撼和五味杂陈。我觉得世界上要是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这样死心塌地地爱着我，那肯定得是我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终于把视线从夜空又一次转向了简橙，诚恳地说：“哥，他们俩都是各自好不容易修来的福气，您就让他们享享这个福吧。”

简橙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以防自己的泪水被叶杨这个小屁孩看见，轻笑一声，说：“你这个能说会道的好朋友也是路莫迟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再给我一根烟吧。”他看着夜空，淡淡地说。

叶杨：“好的，哥～”

简橙：“你现在在哪家公司上班？有兴趣去上城吗？”

叶杨：“！哥！您要挖我吗？您等等，麻烦您再说一遍，我录下音～不行，这事我爸一定得知道，他应该已经起来了～～我这就打给他……”

简橙：“……算了，还是M国比较适合你。”

叶杨：“别呀，哥，董事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