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仗着有尚方宝剑在手,哪里等得住。到宴会散去,一径寻到李涵。过得书房的山水屏风,见李涵身着暗红圆领长袍,忒喜庆。面儿上看文书模样,却半晌不动。
嬷嬷上前规规矩矩行礼,也不明说来意,直到李涵开口问话,这才反问。
“藩帅,今儿洗三,请来这多内眷,恐是有些不妥。”
李涵睨了她一眼,“不妥当?依嬷嬷的意思,如何不妥当。”
饶是李涵并无多余动作,钱嬷嬷还是听出了其间的警告之意。可,她身为太夫人的左右手,自该是依从太夫人的意思行事,更何况,她来此就为劝解李涵。
钱嬷嬷躬身道:“藩帅,莫要因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坏了李氏血脉。”
见人知道的不少,李涵冷声问:“嬷嬷这是何意?何处听来的闲言碎语,早该禀告三姑娘,再不济禀了常管事,送入万福楼才是。何苦来本帅前说道。”
钱嬷嬷哪里肯放过,“凌春居的姑娘,背叛藩帅在前,离开范阳四个来月,恰好挺着四个来月的肚子回来,这些藩帅难道不明白么?”
“嬷嬷慎言!”李涵毫不客气。
“藩帅,老奴是家生子,从小跟在太爷身旁,后来又跟在太夫人身旁,老奴不会背叛藩帅,背叛范阳。即便是藩帅不爱听,这些话老奴也是要说。她如此堂而皇之欺瞒藩帅,生下个儿子,藩帅养在膝下,往后便是我范阳长孙,
藩帅辛辛苦苦得来的江山,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啊!
藩帅可是甘心,可是不明白其间厉害?
不能为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对不住范阳列祖列宗啊!”
李涵起身,一步步行到钱嬷嬷跟前,盯着她的眼睛说话,
“本帅如何行事,轮不到他人置喙!来人,送嬷嬷出去。”
一时,守在外侧的两个亲卫入内,半是恭敬半是胁迫送嬷嬷出门。她见状,当即跪在李涵身前,扯着李涵长袍哭喊。
“藩帅,老奴一片真心,藩帅不当真,那太夫人有令,藩帅也不当真不是?”
此言一出,李涵一愣。现今真是他脾气好些了,什么人都敢在他跟前放话了。
只听嬷嬷继续哭嚎:“太夫人有令,倘或莲蓬诞下小公子,则当即去母留子。藩帅可是记得?”
去母留子。
这话,确是当初太夫人说过的话,这嬷嬷并未作假。
李涵闻声,暴怒一脚,踢在钱嬷嬷心口,“好胆大的奴才!”
钱嬷嬷一口心头血喷涌而出,溅在青砖,溅在李涵皂靴,慢慢晕染开来。
“藩帅!”钱嬷嬷双手贴地,面靠青砖,字字泣血,“恳求,去母留子!”
空旷寂寥的书房,夜间的风,习习而来。带着寒露,轻抚屏风,座椅,挂屏。屋内一应陈设,瞬间失了颜色。
就在两亲卫低头不敢睁眼之际,李涵转身回到翘头案端坐,盯着钱嬷嬷看了许久。
“来人,夜来梅雨骤降,天黑路滑,钱嬷嬷不慎折了腿,无力再伺候太夫人。
你们,好好伺候嬷嬷断腿。”
登时一道惊雷,照亮内外,惨白和暗夜同在。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果然梅雨来袭。滂沱大雨,似阵前点兵,似征战厮杀。嘈嘈切切顺瓦当滑落,于屋檐下串成珠帘,似哒哒马蹄混入水洼不见。
钱嬷嬷的消息,顷刻之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霜风居的李渭已歇息,却被这消息惊醒。面无颜色,分外惶恐拽着小丫鬟柳枝,“你说的可是真的?”
柳枝含泪点头,姑娘吓傻了,这都问了三回了。
似终于确认不假,李渭拉着柳枝一同坐于卧榻,轻声问道:“你说,大哥是作何想法?不对,你哪能知道,我们,我和二哥约莫都不明白……”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话,末了才惊叹,
“钱嬷嬷,可是祖母房内的嬷嬷,平素很是看重的。大哥?大哥?
大哥这是疯了么。”
柳枝说不上话,只能将李渭抱在怀中,不停拍打她后背,消散恐惧和无措。
藩帅疯了,是有些疯了,可是,她们如何该说。
一会儿又听李渭呜呜哭泣,“柳枝,我……我……该如何?大哥会不会再来找我麻烦。那可是钱嬷嬷啊,是钱嬷嬷啊,说断腿就断腿……我……柳枝……”
“别怕,姑娘别怕。藩帅待姑娘不差,钱嬷嬷这事儿,许是有什么因由在也说不定。她来范阳好些时候了,除却来时那日,替太夫人去问话藩帅,娶黄娴,后头的日子,即便是她一日一封信,藩帅也不曾将她如何。今儿许是她做了什么错事儿,惹恼藩帅。姑娘莫怕,莫怕,不会如何的。”
雨下得越发大了,似雷石滚落山涧,扰乱滔滔江水。
凌春居内几人皆是被雷雨惊醒,莲蓬忙着想法子照看小儿,秋月春喜两个丫鬟,一个忙着哄孩子,一个忙着请奶娘来。
打从那道惊雷响彻云霄,小公子猛然惊醒,哭个不停。几人慌慌张张,想了好些法子,皆是不顶用。一时想去外头请个生养过的嬷嬷来,一时又念起而今各处都落了锁。
慌张不得法之际,李涵大马金刀,阔步而来。
他未打伞,连个蓑衣也无,像个傻子般,任由大雨落在自己身上。甫一入内,皂靴粘上的水渍,浸润青砖。歪歪斜斜,一径随着他的步子,进到内间。
屋内几人愣住,只剩下小公子不停哭泣。
莲蓬见他这般模样,吩咐秋月,“去,将后头壁橱右下的那个柜子,那些个衣衫拿来。伺候藩帅更衣。”
“你这里,何时有了我的衣衫?”李涵于那丛兰草旁站定,不再前行。
莲蓬笑笑,“日前怀着孩子无事可做,寻针线房的绣娘,要来藩帅的尺寸,学着做下几件衣裳。今儿正好,试试,若是不合适,再改改。”
秋月捧着一整套衣衫过来,从外袍到中衣,一样不少。
最上头一件,是个素色中衣。同李涵往日习惯,半丝不差。无暗纹无色,瞧着略是光亮,像是用锦缎做成。
李涵看向衣袍轻笑,“何时,锦缎也能做中衣了?”
“藩帅这是笑话我不懂么?多穿穿,若是不妥,往后再换别的缎子就是,何必挖苦人来着。”
“数你能说。”
也不要人伺候,李涵自己更衣,再将换下的衣袍交给秋月,如此便令人出去。
他穿着个中衣,立在莲蓬跟前,也不说话,可莲蓬知晓,这是在让自己看看,合不合身。女子拉拉扯扯,四下看看,又让人转个圈。
“我瞧着挺好的,藩帅觉得呢?”
“尚可。”
莲蓬拉他坐下,“如此勉强,以后可是没了。”
“以后?”
“莫不是藩帅觉得,没有以后了?”莲蓬佯装生气,丢开他的手。
李涵回神,蓦地又拉回来,十指相扣,“嗯,以后,当然有的。”
“那我以后再给你做衣裳?你要不要?”
李涵点头。
“说不说好看?”
他再次点头。
倾盆大雨尚在,不过是隔着个小小火墙,东耳房温暖如春。
说着说着,许是觉眼下气氛尚可,莲蓬试探道:
“藩帅,你信我么?”
此言一出,似温暖如春的暖阁入了几丝鬼风,说不清道不明,怪异。
她暗道一声:合该如此。
莲蓬握紧李涵的手,一字一句分外慎重说道:“不论我过去,是受人欺瞒,还是出自本心,我对不住藩帅在前,藩帅而今不信我……”她凝噎,喘了口气。
“也是应当。我不奢望,也不恳求。因这些没用。
我会让藩帅再次相信我,我会弥补对裴三郎的亏欠,对范阳的亏欠,对小儿的亏欠……”
李涵探问:“你知道了?”
她低头,泪珠挂在眼睫,晶莹如晨露,李涵有些心疼,伸手想要替人掸去,却不想她瞬间偏过头去,留个侧脸给他。
呜咽啜泣就在耳畔,却是不能触碰。
李涵心急,“是我不好。”
她自己拭去泪水,又蓦地偏头过来,发丝摇曳,洒落李涵面颊,有些痒。
“什么是你不好?我做错了事,干你何事?”
像是娇嗔,又像是真的生气。李涵无法,不解其中之意,呆呆望着她。
又听她道:“怎么什么事儿,不管是好的坏的,都往自己身上揽。”
“该是如此。”李涵轻飘飘道。
“什么该是如此,我不信。小儿将来孱弱,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好,是我往日牛心左性,不关你的事儿。”
说话间,又是一颗泪珠滑落,从殷红面颊,到香腮,末了,挂在下颌,隐入衣襟。
莲蓬泣道:“你们都瞒着我,都不让我知道。可是,人做错了事儿,不该逃避,该承担后果。不能因我现今这般,就如此迁就,就如此违逆。”
李涵辨无可辨,“好。”
难得见他说不出话来模样,呆愣愣的,那英伟剑眉,也染上尘土似的。莲蓬一时手痒,抬手落在他眉眼,轻抚。
“我知藩帅依旧不曾真的相信,不过没关系,我做过的事儿,我概不否认,没做过的,绝不受人污蔑。我会让藩帅信我。我会让藩帅相信,小儿是你的孩子。”
从前的她,知晓李涵多疑,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他的信任,却不曾珍惜。现如今想要再次获得,方才知晓当初自己何等幸运。
“你好好待着,等我便是。”
她言语中的慎重,肯定,令李涵再说不出一句干瘪的相信。
“等?等藩帅回来?等藩帅念在我们并不如何的往日情分,状若寻常的养着这个孩子么?”
不及李涵答话,莲蓬略显激动,“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这样。小儿不好,我会难过,藩帅不好,我也会难过。”
登时,李涵的心房,好似被注入一股清泉,甘甜爽口,回味无穷。
他李涵而今模样,还需要人替他难过,替他不平?可若说话的是她,他想,丢掉那面子不面子,威仪不威仪的,也未尝不可。本想再说一句,
“你等着我,不是等我想明白,而是等我,荡平天下,杀尽骗你之人,”
话未出口,李涵又将其咽回。
他对小儿之事尚有疑虑,而她呢,展露本性,固执地仅是依靠自己。
或许,他们都需要多给予信任于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到此呢,上半段就结束了。
于莲蓬而言,她从小被人欺骗,以为自己所做的事儿是正道,是为国为民,是匡扶正业。直到她因此伤害李涵的信任,伤害裴三郎等人,直到她知晓从来没有什么是正义,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对她不离不弃,从不计较的人,是那个被她骗的最深的人。她恼怒,她后悔,她愧疚。是以,下半段的故事,是她的一些行为,补偿自己的过错,建立信任,获得范阳的尊重。
于李涵而言,他从不是个完美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更是个不合适的夫婿人选。可是,缘分最为奇妙,落入他眼中之人,他愿意包容她的一切,愿意为她托底,愿意为她开辟新的天地。下半段的李涵,着眼点或许也不在些许小事上,那些令人眼红心跳,冒出粉色泡泡的事情,但是,他从另一个角度,给予爱人一切。
吾心归处即是家。
这是我开始写这个故事的初衷。
下半段开始就是信任的建立和孩子身份问题的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