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阳这地,因有个不小的入海口,阡陌复杂,纵横交错。由黄庭长子固守不出,范阳在外叫嚣数次无济于事。不善水师、不善巷战的范阳人马,止步不前,日日商议如何破城。
谁知,就在李涵收到胡大夫信件的第二日,榆阳南侧信华门,开了个口子,一队人马熊熊而出。刺侯当即报告李涵。
帅帐中,刺侯跪地,左右藩臣、裨将列在,李涵高高在上。以往这时候,皆是李涵片刻出令,该出击,还是该蹲守。然则今日,等了许久也不见李涵说话。
一时有老将看向李涵,心下骇然,只觉藩帅气势更甚,威威如雄狮,四扫遍野。眼下一道乌青,帝王阴沉之气突显。
就在众人四下张望,将要言语两句之时,只听李涵厉声问道:“来者多少人马?”
“约莫五十来人。”
“去往何处?”
“两个头领,领着往沁月坛而去。”
沁月坛乃榆阳一处祭祀之地,供奉水月之神。每年三月,榆阳百姓载歌载舞祭祀,献上三五童男童女,以求水月之神庇佑这年风调雨顺。
坐下之人,对此都知道一些。念着三月十三的整日子,李涵吩咐,“蹲守沁月坛,待三月十三,找机会混入城内。届时里应外合……”
如此万事皆无到三月十三。果如李涵所料,即是城门紧闭,大敌当前,城内也骚动不少。卯时二刻,陆陆续续有人马出城,前往沁月坛取水。李涵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恨黄庭已久,竟越过众多亲卫,一马当先。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素昔李涵冲杀在前,是为振奋士气,是为做常人所不能,而今这般,却像是泄愤似的。
孙曦和吴阳这两亲卫,以及项阳之战后才被钦点身侧伺候的杨潇,团团扈从,根本拦不住杀气腾腾的李涵,由得他突破几人的簇拥。而后更眼睁睁看着他破了一众后楼兵,直面榆阳人马。
及至此刻,榆阳人马突然从疲于应对变得精神抖索,齐刷刷朝李涵而来。
眼看不对劲儿,杨潇朝李涵惊呼,“藩帅,是计策,是请君入瓮!”
然,双眼猩红的李涵似双耳失聪,恁谁说话也听不见。
急切之下,杨潇伙同孙曦、吴阳二人,以及身侧的后楼兵,不断朝李涵突杀。奈何榆阳有备而来,李涵距离着实有些远,杨潇等人一时不能到李涵跟前。
眨眼之间,只见对面冲出一员猛将,身高八尺有余,身形魁梧,实非常人。不及杨潇细细想来,这人已到李涵跟前。他高头大马,一杆红缨枪朝李涵袭来。
李涵不知中了什么邪,躲闪不及,被人一□□在左臂。
杨潇嘶吼:“藩帅!”
孙曦、吴阳等人,“都头,快列阵!”
而此刻的范阳,凌春居,莲蓬猛然觉得腹部蠕动,似胎动。一声惊呼之下,秋月和春喜两丫鬟慌忙赶来。
只见莲蓬捂着肚子,一脸惊喜,流苏微微荡漾。
“你们来瞧瞧,他动了,他方才踢了我一脚。”
秋月:“我没瞧见。不过既然孩子好好的,活蹦乱跳的,姐姐该是放心了。”
莲蓬:“嗯,放心。这些时日胡大夫和小药童日日来,都要问问他动了没,而今好容易动了,还如此活泼,是好事儿。”
不料,这话还未说完,又动了一下。
三人齐刷刷看着,眼睛瞪大若铜铃。
“真的真的,我瞧见了。”春喜奉上杯茶,欢欢喜喜如是说道。
话音未落,孩子再次动了一下。
梅开三度,几人惊喜异常,觉得他应该是要将往日的胎动补回来。如此说起是个姑娘,还是个公子的事儿。
恰逢小药童奉命前来送药,甫一路过清泉旁,就听见几人的说笑之声。登时三步换作两步走,到莲蓬跟前,确认道:“可是动了?!”
莲蓬笑着令秋月接过药包,“一连动了三次呢。动静还不小,像是被人踢了一脚。”
小药童一听,由喜转忧,“你说什么?”
莲蓬:“动静不小,像是踢了一脚。”
小药童上前摸摸肚子,“不对啊,师傅说过,你这个月份的胎动,顶了天了就像是吃坏肚子,万万没有这般动静的。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差错。”
秋月不爱听这话,“你这话又是何时从你师父处听来的,做不做的准?”
小药童:“昨儿师父刚教的,如何就是我胡说。”
春喜:“许是你师父还未说完,今儿有什么东西,要新教给你的。你回去听了,赶明儿个,再来告诉我们也不迟。”
小药童再次被人小看,气急败坏,“你们,你们等着。”说罢,扭头看莲蓬,“你今日如何?难不难受,可有什么不好?吃了什么?你回了我,我得告诉师父,再由师父告诉藩帅去。要不是这样,谁稀罕来你们凌春居。”
一听是李涵,莲蓬握住茶盏的手僵住,装若无意问道:“此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事儿?”
小药童:“什么事儿?”
“就是问了我每日境况,禀告藩帅的事儿。”
“哎,这有什么,藩帅是孩子他阿爹,关心关心也没什么的。
倒是你,我早间听师父愁眉苦脸,说你忧思过度,总是不见好。再这样下去,要伤着孩子的。你莫要多想,藩帅出征,有什么事儿即便是现在不令你知晓,三姑娘那处,肯定晓得。你要是实在想念,使人去问问三姑娘,没什么不妥。”
这孩子人小鬼大,知道的还不少。
莲蓬落下茶盏,招手让他坐在对侧,上来一碟子糯米糕给他。
见他吃得像个小仓鼠,问道:“你何处知晓的,署衙有事儿藩帅不让我知道。”
小药童口含米糕,“这还用说,外头说书的先生都是这么说的。再说了,坊间传闻,藩帅对你甚是喜爱,哪能让你挺这个大肚子操心署衙的事儿。”
莲蓬闹了个没脸,还真当他知道个什么呢。
“吃吧,吃吧。就属你话多。”
之后的闲话略去不提,只说打从当下开始,莲蓬时常盼着孩子动动。五个多月了,即便是她从前有错,亏待了这孩子,他也长得极好。
可,每每夜深人静,莲蓬总是对月长叹。
好些日子了,孩子还没见过阿爹。
她有错在前,对不住李涵,更是对不住范阳,不过孩子总是无辜的不是。身为母亲,现今能做的,只是希望他平安降生,长大。
她自己没脸去三姑娘跟前问道李涵的消息,也无人来告知她李涵的消息。
如此日渐忧愁,优思难解。
哪料,翌日辰时,霜风居的嬷嬷来请,说是三姑娘有事寻莲蓬姑娘问几句话。
自从她再度踏入范阳,霜风居的三姑娘,就好似看不见她一般,从未使人传话,也从未出现在她眼中。
莲蓬心知,自己往日的错误,即便是范阳后宅不知,三姑娘也定然是知晓的。
如今贸贸然,传自己问话,应该是有事发生。
是以,莲蓬并未如何收拾,不过是一件家常半旧衣衫,两个丫鬟没带,独身一人匆匆来霜风居。
霜风居这庭院,春意盎然,枝繁叶茂。来往之人不知几何,有后宅仆妇,有署衙官员,间或还能瞧见一二商人百姓。李涵领兵出征,除开粮秣军资一道,剩余范阳庶务归属李渭调停。
莲蓬甫一踏入院门,就有伶俐的小丫鬟上前,领她到一旁花厅,说是三姑娘吩咐,待处理完这些,就来见她。花厅不小,莲蓬端坐圆桌一角,丫鬟上来各色瓜果点心。
还未等一刻钟,就见三姑娘李渭,一袭男子长袍,腰系玉带,风流倜傥而来。莲蓬忙不迭起身行礼。李渭遥遥止住,在对侧安坐。
她开门见山问道莲蓬:“给我一句话,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莲蓬无地自容,不知如何说。
李渭:“不是我汉州李氏的孩子?”
莲蓬忙不迭反驳,“他是藩帅的孩子。我纵然对不住藩帅,可也不会这样胡来。”
“你发誓。”李渭冷漠以对。
莲蓬起身,指天起誓,“我今日所言,若有欺瞒……”
话未说完,被李渭抬手止住。“好。对你所言,我并无信与不信。你敢说,我就敢告诉大哥。
你此前行径,不论是何因由,我都知道。我们兄妹三人之间,从没什么秘密。我来此,也并非是告诫你,亦或是听你指天起誓。我来是有好些消息告知与你。至于你知道后,该如何做,是你的事。再有,你同我大哥之间,我不认可,却也不会说话。
你们二人之间的事,若非牵扯范阳,牵扯我大哥性命,我没那闲工夫看顾。”
末尾几个字,牵扯李涵性命,莲蓬听罢如坐针毡。
“三姑娘这话,是何意?”
李渭睨了她一眼,“大哥受伤了,你可知道。”
莲蓬震惊回望,李渭金冠束发,眉眼凌厉,眼角带刀,男儿之态十足,远不是去岁所见模样。一时她想到从前师父告诉过她的消息——
汉州李氏,从不出废物。
三姑娘李渭,干净利索果决,如同男子。
摁住心痛,莲蓬紧握拳头,“三姑娘这话,可是真的?藩帅征战多年,有多少伤,我比姑娘清楚。姑娘这话说来,是为何?”
李渭不答,起身背对莲蓬,站在窗牖前缓缓道来。
“去岁,祖母还未定下大哥亲事,大哥便使人去信,说要纳你为妾。祖母如何应对,想来大哥也告诉过你,自然是断无可能。我汉州李氏,行的从来不是规矩之事,但主母尚未入门,就先行纳妾,如此后宅不宁,万万不可。后来,祖母便替大哥定下北海黄娴。
我心知大哥对你很是看重,对你所求,他从来不曾驳斥。
这些都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我身为三妹,无从插手 ,也不用插手。
可,”说着,李渭蓦地转身,紧紧盯着莲蓬,眼神犀利,“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是个细作,不该背叛我大哥一腔真心。
大哥不拘小节,不懂疼人,不是女子眼中的好夫婿人选,然他待你从来不差……”说到此处,李渭气势越发高昂,嗓音愈发沙哑。
许是为压住心头怒火,李渭转身喝口凉茶,“你们若是平平顺顺长长久久,不过是祖母这关难过。而你身为细作,我不知你再次回到大哥身边,是否有任务在身。
我只知道,情关难过,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若是伤了你,我便对不住大哥。你们二人之事,自有你们二人来解决,轮不到我出手。
现如今,大哥出征在外,身负重伤,你能不能……”
说着说着,怒气渐消,反而带些恳求,
“你能不能……好好地,说些令人开心的话。就算你们往后过不到一处去,至少过了这些时日可好?”
不知何时,莲蓬已泪眼婆娑。
待李渭颤抖到她跟前,相顾一眼,见莲蓬如此模样,瞬间来了精神。
“你心中是有他的,是也不是,你说句话?”
莲蓬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李渭哭着笑开,“来,你到我书房来,给大哥写信,告诉他,好不好。”
莲蓬不动。
“为何?”李渭惊讶。
半晌莲蓬幽幽开口,“三姑娘觉得,藩帅还会相信我的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