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安带着一群人做好防护,进了城。
城里的百姓都带着好奇又感动的目光看着他们,妘安和归扶霜交待好才发现那个戴面具的男生没有跟着进程。
妘安连忙跑出了城,在城外找他。
男生正坐在湖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荡着腿看着远方。
“小公子!”妘安喊了他一声,笑着走到了他旁边。
男生闻声转头,冲他摆了摆手,“坐。”
妘安其实有点拒绝这看起来就脏兮兮的石头,但还是笑了笑坐在了他旁边,“怎么在这儿坐着?”
男生伸了个懒腰,“不想跟你们进城,所有的县令都不是好人。”
妘安低头笑了半天,“可是浮山的归扶霜是一顶一的好县令,尚昶找不出第二个。”
男生惊讶道,“还有这种官儿呢?”
“现在可惜了吧。”妘安笑着说。
男生笑了两声,“这有什么可惜的……哎对了,这个给你。”
男生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了妘安,“妘尚书托我给你的信,刚刚忘了给了。”
妘安愣愣的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妘逢济还会给他写信?
是洋洋洒洒满篇草书的怒斥不孝子文吗?
妘安苦笑着收起来信,望向了远处的湖面。
夜色初临,模糊的月影从远山之中露了个头,周围飘着丝丝缕缕的薄云。借着依稀的月光,可以看清事物。
“在这儿不怕吗。”男生双手撑在背后的石面上,仰头看着天空,忽然发问。
妘安被问的一愣,低头笑了笑,“事关生死,说不怕都是骗人的吧。”
男生点了点头,“那为什么还要来?”
妘安笑着看着湖面上细碎的光,眼里尽是倒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男生愣了愣,笑出了声,“厉害,英雄啊。”
妘安笑着摇了摇头,“想站出来而已,一冲动没想那么多,就想着我的理想我的安稳盛世了。”
男生转头看他,“我觉得你不像那种冲动的人。”
妘安歪头看他,“为何?”
“不知道,我感觉一直很准。”男生看着他,“你肯定是权衡之后才决定放弃一切也要救人的。”
妘安看着他,笑了起来。他面容白皙五官柔美,笑起来更多了一分媚气,看的男生一愣,瞬间移开了眼。
“你的感觉好像真的不差,”妘安笑着说。
男生挠了挠耳后,笑了一声。
“这么晚了,去归县令那住一晚,明早再走吧?”妘安建议道。
男生却摇了摇头,“天全黑了我便走了。”
“可是,夜路看得清吗?”妘安疑惑道。
男生指了指湖面,“就这方圆几里的水路我都走过八百遍了,摸黑就能回去。”
妘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就……过些天见。”
男生点了点头。
妘安看了他一眼,还是问了出来,“还不知小公子姓名?”
男生愣了愣。
“你帮我了这么多忙,以后有事可以找我,我叫妘安,平安的安。”妘安看着他说,“咱们,算是交个朋友吧?”
男生转头看他,眼里尽是笑意,“朋友……算是吧,不过你叫我小公子就挺好,这称呼我很少听,名字就别问了。”
妘安愣愣的啊了一声,笑着挠了挠下巴,“好吧。”
男生站了起来,拍了拍手,看样子是要走了,“过些天见吧,妘安。”
妘安也连忙站起来送他下去,“多谢小公子……”
男生摆了摆手,跳上自己的船,“别了,谢过很多遍了,走了。”
妘安苦笑着和他摆手。
男生挥挥手,划着船离开了。
月色清冷,洒在湖面上。迎着浅浅的月光,妘安看着男生消失在转角,笑了笑,回了城。
之后的几天,浮山有了充足的药材,也有了不少人力支援,情况越来越好,妘安已经可以放手了。
归扶霜喜极而泣扯着妘安的袖子哭了好几回,感天动地泣鬼神,搞得妘安不知所措只能假笑。
“真的,不知道没有你我们会怎么样,”归扶霜说,“太谢谢你了,妘先生。”
妘安笑着摇头,“也多亏归府上下一起的努力,才有了如今的好转,归先生就先别夸我了。”
归扶霜笑着擦了擦泪,举起了酒杯,“来,敬妘先生。”
妘安也举起酒杯,“敬浮山。”
归扶霜笑着点头,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妘安也喝完了酒,冲归扶霜行礼,“多谢归先生这几日的照顾,妘安今晚便走了。”
归扶霜惊讶的啊了一声,“为何如此着急?明日再走吧!”
妘安笑着摇了摇头,“今日十五,中秋佳节,还是回去吧,妘家的团聚不能少人。”
归扶霜了然的点了点头,“那便回去,妘先生帮了我们这么久,家里应当是担心的……吃完我便叫人送你出城!”
妘安笑着摇摇头,“送我就不必了,谢谢归先生好意。”
归扶霜执意要送,“不可,这是礼节,必须送。”
妘安无奈苦笑,最后点了点头,举起酒杯和他对饮。
酒足饭饱,归扶霜派了两个人送妘安。
三人走到了城门口,正准备开城门。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
“妘先生!”一个老人喊住了他,后面跟着十多个人。
“妘先生,拿上这些月饼再走吧。”老人走了过来,把一包月饼递给了他。
妘安笑着接过来行礼,“多谢。”
老人和身后的人们都笑着,一起弯腰行礼,“谢谢妘先生这些日子的帮助,妘先生一路顺风……”
妘安笑着点头,抱着这一包月饼,心里很是感动。
城外。
“小公子!”妘安跑向了那只熟悉的船,笑的开心。
男生撑着桨回过了身,向他伸出手。
妘安握住他的手,上了船,冲他笑了笑,“多谢。”
男生摆了摆手,“浮山的鼠疫好了?”
“差不多了,剩下的事归县令就能做好了。”妘安轻松的笑了笑。
男生也跟着笑了笑,“头一回看你笑的这么轻快。”
妘安愣了愣。
船缓缓驶动,水流的声音很轻缓。
“之前好像都是装的,虽然好看……但是不舒服。”男生撇了撇嘴。
妘安低头笑了半天。
假笑被识破了?
从来没有人看出来过呢。妘安想着,看了看男生。
他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他开始好奇面具后的他是什么样子,险险失掉了礼貌教养去问他能不能摘下面具。
妘安瞪大了眼,内心责怪自己这种想法。
男生笑着划着船,空气很安静。
妘安忽然想起来妘逢济的信。
这几天很忙,就忘了信了。
妘安翻了翻口袋,找了出来。
“看得清么。”男生突然问。
妘安举到了月光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这么傻。”
男生指了指小桌上的煤油灯,“我帮你把它点了?”
妘安刚想说自己来就好,男生已经放下桨过来了。
船板轻轻晃动,男生走到了他身边,弯腰捡起打火石,鼓捣着小灯。
距离很近,他的黑发散着,一丝两缕被晚风吹的飘了起来,扫过了妘安的唇。
妘安正看他看的入神。如此近的距离,他试着从侧面看清他面具后的脸,但被他的头发吓了一跳,慌乱的侧过了脸。
光亮突然划破黑暗,男生的声音又响在耳侧,“好了。”
妘安愣了愣回过神,连忙道谢,“多谢。”
男生直起身,忽然瞥到了他泛红的耳垂,勾唇笑了笑,“看吧。”
妘安嗯了一声,挠了挠耳朵。
男生笑着伸了个懒腰,走回去划船了。
映着小灯的火光,妘安认真的看着信上的内容。
字迹很工整漂亮,是妘逢济的亲笔。
内容也不是怒斥不孝子。
——多日不见,为父很是想念你。
妘安笑了笑,这种客套话都搬出来了?
——浮山一事,为父有些许冲动,但都归于对你的担忧,希望你能理解为父。那里的吃食用度可还好?浮山又临水,湿气重,可还适应?你走了以后我叫人收拾了一下你的屋子,才发现你只带走了不两件衣裳,缺什么写信给为父,为父定会派人给你送去。
——皇都最近有些不太平,风总算是起了,为父忙于处理别的事,给你送药耽误了些时日,不知道有没有让你害怕了?
——我们都理解了你,你只管前行,不用害怕。荆棘泥泞为父都会为你清理干净,有为父在,我们安儿不会受苦的。
——十五月圆,妘家团聚,希望你能回来,就算是待一天便走,为父也希望能见见你。家里的人都很想念你。
——你知道的,为父向来不善言辞,这信也是改了又改却也词不达意,希望你能知晓我们的担忧与思念。我们从来不是你追逐理想人间的阻碍,我们永远与你站在一边。
——家父妘逢济。
看着信的内容结束,空白的宣纸只剩一个重重的墨水点,妘安红了眼眶。
他很幸福,有这样的父亲。
他之前即使理解他爱子心切,却也生他的气,埋怨他为什么不愿意让他来救人。
妘安叹了口气,收起了信。
没关系,马上就要见面了。等到了妘府,他一定会亲口告诉妘逢济和冯芸苌,他很想念他们。
暗夜静悄,远山层叠,悬月遥不可及,繁星点缀天空,小船飘飘摇摇,载着他的万种情绪,回到了他的汾阳。
“有时间来找我,”妘安站在岸边看着男生,“请小公子一顿饭。”
男生笑了笑,“行。”
妘安有点捉摸不透,这人为什么总在黑暗之中如此自如,开玩笑似的打趣道,“小公子一直在穿梭在黑暗之中,不会不适应吗?”
男生都不知道这是自己被他弄懵圈的第几回了,他说的话总能让他愣一下,“什么适不适应的。”
男生笑了笑,“黑暗很好适应,最难的是先于任何人,第一个见黎明。”
妘安没懂,笑了笑,“好深邃的话。”
男生笑而不语。
名门里长出来的白铃兰,哪里能懂黑暗中滋生的黑彼岸。
妘安冲他行礼,“就此别过。”
“会再见的。”男生笑着和他摆手。
妘安笑了笑,提着包裹往妘府跑去了,跑进了红灯十里的长街。
男生划着船离开,融入了晚风习习的暗夜。
“哟!妘小公子!这两天跑哪儿去了啊——”一个一身红衣似火的男人拿着折扇笑着指了指他。
“外面玩玩儿!”妘安笑着冲他喊,脚步没停从他身边跑过。
男人扇着扇子笑了笑,“不待会儿?!”
“着急回家!”妘安回头冲他摆手。
男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迈步上了楼,嘀咕着,“妘家就是幸福啊,全汾阳就属他们家和谐……”
妘安跑的有点急,到了妘府门前,撑着膝盖喘着气。
呼吸突然不顺畅,心脏再次迸发出刺痛,顺着血液激遍全身,耳鸣,眩晕,眼前一下发黑。
妘安一把扶住了门柱,腿一软跪了下去,汗出了一层。
“呃……”妘安艰难喘着气,攥紧了胸口。
这是,什么情况……
不行,不能拿这副样子见家人,不能再让他们担心了……
妘安调整着呼吸,按了几个穴位来缓解。
妘安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缓好了以后已然闻到了一股浅淡的血腥味。
他行医,对这种气味判断迅速又准确,它来自妘府内,来自这扇门之后。
妘安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皱紧了眉,抖着手扶住大门站起来,用力推开。
血腥味瞬间犹如千万恶鬼奔涌而出,瞬间充满鼻腔,扼住了妘安的喉咙
为什么这么大的血腥味?!
月色苍白凄冷,妘府之内没有一丝烛火之光,沉浸在一片死色寂寥之中。
浮山老人给的月饼和自己的包裹都摔在了地上,妘安心脏抽痛,皱着眉跑进了院里。
他先是看到了好几个守卫的尸体,胸前全是一道长长的刀痕,贯穿整个前身。
横躺在庭院中间,浸泡在血液之中,没了温度,血也干涸。
“嗡——”
妘安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抽去了灵魂。
这预示着什么?
妘逢济信里说的皇都起风了。
这预示着什么?
无助感铺天盖地将他淹没,汹涌的情绪瞬间剥夺他喘息的机会。他发了疯似的跑向了□□,从横七竖八无数具冰冷的尸体中跨过,从血流成河的卵石路上步伐凌乱的趟出一条回家的路,洁白的衣摆沾上了血污。
“父亲!!”妘安踏进了厅堂。
月光凄冷,像一把把银刃,将他浑身刮伤刺穿,和着血肉刮擦骨骼,让他害怕的灵魂颤栗。
妘逢济在,冯芸苌也在,他的弟妹们,小童们,都在厅堂之内。
只是都变成了尸体。
最小的妹妹才六岁。
厅堂还是他走时的样子,什么都没变,只是门前那棵小树不知怎的枯光了叶子,门内的亲人们都失了生命。
“扑通——”
妘安无力的跪在了地上,瞳孔颤抖,眼眶通红,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鼻尖的血腥味在环绕,眼前面无血色的妘逢济和冯芸苌躺在座椅前,小辈们的尸体在他俩面前堆叠成小山。
无论如何都太刺目了些,无论如何都太让人害怕了些。
妘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明明救了那么多人,明明做了那么多努力在佳节晚上赶了回来,明明兴高采烈的回家团聚,以为有家人等着他,可为什么……
“为什么……”妘安双手发抖,眼泪滴答落在了地上,混入了血里。
空气都窒息,温度在抽离,白衣翩翩的人成了满地落梅之上唯一的雪,突兀至极。
“为什么……”妘安艰难的喘着气爬到了妘逢济和冯芸苌身边,颤抖着双手拼尽力气把母亲抱起来,摸着她冰冷的脸,哭喊着把她抱进怀里,一遍一遍重复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死亡的突然到访,彻底破碎了妘安最后的坚强。
“母亲……父亲……”妘安跪在他们中间哭喊,绝望的叫他们,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心脏的痛感加剧,呼吸一下哽住了,妘安浑身一颤,手撑着地才没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