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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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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庆访谈的时间表排出来了吗?”

时差原因,刚结束的那通国际连线占了她小半个上午。

程莫霄遣词用句极力掩饰疲色,但如若有心,倏忽溜过的鼻音照旧能把她的状态出卖。

井旬可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

“应该出来了,我跟他们确认完就给您抄送一份...”

程莫霄极微弱地低了低睫,轻轻嗯了一声,又抬头弯了弯眼。

“那访谈用的提问稿呢,有人在写吗?”

这类工作一般由专门负责公共事业的职员来执行,去年馆长对流程安排并没有过多介入,例会在即,突然提起这类大事小情...

井助理莫名将思绪回溯至上周。

“我稍后就去跟进。”

紧随的又一声嗯很是浅鲜,甚至薄到让人觉得是瞌睡之时的困音。

程莫霄这两天过得并不似面上这般稳静。

除去日常本该有的行程,重装门铃这种事于她来说更是项将神经勒紧的安排。

把同居地点选在自己家,部分原因是这个居住区的安保措施相当到位,外来人员不能随意进入,且每层楼都需要使用指定的电梯卡才能到达,把这小物件被意外唤醒的几率降到最低。

最低,却不为零。

她难免会额外为剩下那些零点零几的概率忧心。

“嗯,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帮我带杯咖啡吧。”说着,她端拿出温腔,拎起手机几下操作就发了个红包给小助理。

和上次同样的金额,那也应该和上次同样的理由。

「也请你喝一杯...」

可程莫霄的脑子却先一步奇妙地响应起朴晚那套常挂在嘴边的人情理论。

她侧了下头,神色一转平日模样,很快将自己从侵染的情绪里摘清,“和上次一样...”

把朴晚送去医院拆石膏也不知道现在进度如何,只是自己眼下没空,等会还有好多工作汇报等着听。

对话框...

也空空。

“今天馆里要开会,等下我找个人去接你。”声音即便隔着波频,朴晚却还是能辨析出其中不似平常的淡然。

“放心啦,我能自己回去,叫个车就行。”朴晚声音松快,扶着康复室墙壁上的辅助把手,一掩气喘,“或者让江芥把我顺回去,她正好在同楼做体检。”

在这儿都能遇到老友,任谁都会赞叹这层与层之间无处言说的奇妙缘分。

她端着手机,指尖飞弹敲击键盘,给江芥送去消息:【嘛呢,好了没?】

对方回送信息的速度极快。

【还差最后一个采样,估计一时半会儿蹲不出来。】

【完蛋...】

啊?隔着屏幕都能闻到味儿了...

朴晚一面偷瞄着康复教练的路径轨迹,一面唰唰继续在屏幕上边敲边继续偷着乐。

【那你记得散散味再上来找我。/玫瑰花】

朴晚更没好到哪去。

工作日前来做康复的病患不如休息日多,再加这面哪哪儿都透的大玻璃墙,就这么一小间体操室大小的地界,完全让人找不到机会偷懒。

拆了石膏就被扔进康复中心做基础恢复,可这条腿脱离了单边撑杖后她心里犯怵,走起路来一脚沉一脚轻,重心还压不稳,不论怎么看都像人类进化史上才从爬行转换到直立行走的必要进程。

虽然自己远不及别人伤筋动骨的石膏制动时间长,可即便是这样,脚踝的捆缚感却意外只增不减。

她现在最怕哪下力道不对惹得患处复伤,有石膏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反而拆掉这层硬壳,自己甚是谨慎畏缩了...

刚试了两步,朴晚就栽靠着墙不想再动。

都不如单腿蹦来得轻松。

程莫霄有和康复师隔着一扇玻璃聊过什么,至于具体交代了什么内容,朴晚对唇语一窍不通,只看见双方嘴唇翕动开合,却无从解读出任何。

“朴小姐在后厨工作?”走近的女人条顺身直,拎着纸谈天似的主动交出一句。

“嗯。”

“那就是需要久站。”女人无意在个人话题上继续深入,仅凭朴晚不经意的一个字节便自行了结了话题,“环境湿热,地面打滑,从常规角度讲我会建议你再休息一段时间,暂时别返工。”

就夜露现在的情况,哪有什么久站,但朴晚也不想因为这一句话斤斤计较起公众对其职业的某些误区,也就附和着笑了笑。

她没心思去说明行政主厨和主厨之间的天差地别,更没有兴趣解释站不站全凭自己心情这件事。

“你的伤其实也可以选择不用石膏。”康复师又翻了翻纸质报告,“评估结果在我看来目前也还乐观,要不你试试扶着找找受力感?”

有点丢人。

越是在意伤势,越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脚底,可越是强调步伐的理论,她就越是不会迈脚,便更加顾及起最初的伤势问题...

朴晚就这样倏然跌进了一个死循环里。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两步路歪歪斜斜,走得还不如不走。

又一横视线,迎上了几乎怼到面前的摄像头。

执拿手机的吃瓜群众正笑得前仰后合,隔着一道玻璃墙,把落井下石这四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嗡嗡——

手机两震,江芥发来个视频,机位挑的极好,把自己一套动作录得像个饿了三天的丧尸进城觅食...

朴晚看得两眼一黑,随之猛抬一口气。

当日康复只做些了解基础,再布置点回家仍要坚持的姿势练习,鉴于朴晚先前的走姿怪异,万不能这样放心她自己回去,江芥这样想着便载她一路回程馆长的住处去。

路上司机总是品赏起她那份菩萨心肠,然而即便再是大慈大悲,也未能一己感化保安放行。

“您好,车牌未经登记,不能进。”看守人员倒是尽职尽责,又是敬礼又是敬语。

江芥探个脑袋据理力争,“那我登记访客也不行吗,来找业主的,有电梯卡。”

“有电梯卡只能进人,车辆登记要去物管办理,我们要和业主电话核实的...”

都能去物管登记了还能算什么访客?江芥对着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倏尔生出几分无奈...

司机又斜着视线看了一眼朴晚的伤势。

现在放她一瘸一拐地走进去指不定得多折腾,再加上今天走成那个鬼样子,摔了怎么办?

“要不现在给你家那位打个电话?我给你送到楼下,进去就出来。”

朴晚点开手机,刚转换到拨号键盘,突然想起什么又熄屏,“不打了,她现在应该在开会。”

说罢,就示意江芥后退,将车停靠在路边。

“不是,开会接个电话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欠身出去就好了啊...”司机一面打方向盘,嘴上吐槽依旧。

“那你被拦门外这事儿不比开会重要得多?多一句少一句又没所谓...”

待车刹稳,江芥又来,“那不行给她发个信息?”

上次雨天打车也是只把自己落到这里,其余路程是赶巧遇到保安开了一辆小高尔夫车。

今天虽说天气好,但刚卸了石膏虎胆不在,朴晚暂时心里有道坎,走不快。

走不快,倒也能走。

“我自己进去吧,她开会时候我去打扰的话不太好...”她乖到一反常态,摘下安全带,低头几敛影像报告喃喃道。

嚯!

这扑鼻的酸臭味。

“你一会儿有事儿吗?”

“没有。”

“安全带系上,带你去苍蝇馆子招招苍蝇去。”

“啊——?”

“一身恋爱酸臭味。”

江芥揶揄着,倾身一把扯过副驾驶的安全带卡扣,咔哒一声,随即司机轻旋方向盘,将车带进主路。

夺舍了。

这不是朴晚。

...

这段时间二人的相处较之前已经变得平缓不少。

往先时断时续的心悸不再,抑或是程莫霄的改变太大有了人味,自己也没了从前无处不想证明的心情。

一旦意识到这点,这段婚姻关系里迟来的恋爱感便愈发显明清晰。

“这是什么啊?”凑着临睡时分,朴晚手里被突然塞了一个小盒子。

礼品盒外观瞧着考究,按着程莫霄一贯的送礼方式...

当朴晚将盒盖打开,只看见里面塞了两卷图案朝上的袜子。

咦——?

“拆掉石膏的小礼物。”程莫霄声音淡淡,将花花绿绿的棉袜在盒子里摊开,又补了一句后话,“虽然你脚现在还没好利索。”

两双相似长度的双马尾粉色猪短袜,一只戴着墨镜开麦,一只骑着飞天扫把。

“你还真送呀...”她觉得这双马尾熟悉,记忆回捋,忽然念起自己确确实实和程莫霄提起过要这么一双同款袜子来着。

有些好笑。

“那不行,这两双都给我也太傻了,你也得跟着一起穿。”

朴晚低头对着袜面上的卡通图案研究好半天,最后挑了个飞上天的粉皮猪,神思一转,突然意识到另个严重的问题。

她现在脱离支撑连路都走不明白,其中一只还挂着固定器,穿袜子也无多用处。

“不过就算送我也没处穿呀,固定器都还没脱呢...”朴晚抬了抬腿,象征性地示意着脚踝依旧显眼的缠缠绕绕。

程莫霄装了装样子,尔后臻臻至至道,“那就明天只穿一边。”

解决方案倒给得散诞,也是,只顾一边的话还能穿两天...

“那我自己套不上怎么办呀?”朴晚扬起唇,傲娇似的伸手戳了戳身边人。

“我帮你穿。”

“那我...”

又来。

“好啦——”

程莫霄将对方手中的礼盒摘出放在床头,随后笑容舒畅地摁着人直往被子里塞,“好晚了,赶紧睡觉。”

“还不困呢...”刚被降伏的脑袋一抬又起,再被只瓷白的,漂亮的手把自己那颗胸口痣揉进怀里。

勾搂在肩胛上的力道顺势轻拍两下,朴晚又听那一句犹如轻哄般的呢喃自头顶而来,“睡觉啦——”

好香。

惑着人生馋...

月色乖巧,星子也漂亮,夜色恪尽职守地庇佑着万千有情人的好眠。

程莫霄很是守约,昨夜应了帮忙,今早就真得耐心十足把袜子给朴晚套好,再被自家女友赖皮地胁迫她也一并穿上。

不过讲好周五赴约的Elowen却没有如约出现在夜露,反而是被另外一位座居高位的女人匆匆找上了门。

水铃泠泠作响,进来一位张扬的红发。

先前朴晚对这人有些误解在,可自打程莫霄讲清温彦在其间发挥的作用后,自己就没法不对她抱有三百分的敬重。

“我突然到店,不耽误你时间吧?”

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不耽误——”朴晚倏尔转笑,把唇角弧度扬出几分耳濡目染的公式和客气,“本来就和你们约好的。”

“可惜了,上次看朴主厨脚伤到,都没能邀上你一餐。”女人拢了拢发尾,“要不今晚找个安静的地方,正好聊聊?”

温彦四顾左右,店里叮叮当当地正做着午市前的准备工作,言下之意,有点吵。

女人却没点明聊什么。

朴晚提着调子把音带出疑问的意蕴,“嗯?”

“有件上门的小事找我,问别人不如直接问你...”温彦操着一口略有港腔的普通话,把字音嚼得稍紧。

女人在手机上敲敲点点,随后抬头递出一句邀请,“朴主厨对海鲜忌口吗?”

“没有忌口。”朴晚又是眼尾弯弯,倾身推去一杯上浮气泡的冰饮。

“今晚六点半约在瀧亭?那儿人少环境也清静...”

瀧亭是滨城本地的预订制高端日料,因为价格过于虚浮,加之会员储值制度,致使客群较为单一,用餐环境也自然比其他地方静谧不少。

从事实出发可以理解成曲高和寡,客流不好;但换个角度来说,市面上的餐厅经营理念不尽相同,各从所志,在此基础上的商业行为倒也可以理解。

朴晚不挑,即便对海鲜没有特别狂热,也照旧点头应下。

“要不我晚上来接你吧?”温彦瞥到被朴晚搁置在旁边的撑杖,肩颈一动,随后化出一抹明艳的笑,“你也怪不方便的,六点,这里?”

朴晚倒是不在乎具体要等到几点,也不关心对方是否来接,因为有些邀请从一开始自己就注定没有立场拒绝。

温彦的邀请就算在其中。

不知道彼此的这层交情到底是近还是远,对自己来说对方是可以向上爬的台阶,于对方来说,她或许也扮演了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嗯,好。”

朴晚只管松松再次应下,温缓一倚,“那我也不送了,晚上见。”

旷工了好些日子,虽说经营照旧,可她免不了东瞧西看地补缺一番,厨房里事务本就琐杂细碎,还要尽量避免衣料沾染上开工时的油烟。

躲着菜气,捱至收工,再留到天色恍惚,黄昏耷落在手背,像一道淋漓的伤口。

抹在皮肤上的夕阳被路过的黑影一瞬拨散,尔后伴随着叮叮当当拉长的铃音,金光复现。

紧接着,又响了一次。

朴晚循声抬起头。

“程?”却是红发女人端着狐疑先开了口。

程莫霄?

明明已经提前和这人打好招呼,对方也在微信里清晰地给予过回应的...

她看向门口两具极富僵直感的人形雕像,相较单薄的一位似乎做了简单回应,朴晚也没听见二人具体谈了些什么。

反正最终的走向就是这顿晚餐稀里糊涂地从二人变了三人。

起先预订的茶间由于空调电路出了点小插曲,瀧亭的工人忙着维修,餐厅一个劲儿道歉,给她们临时调换成走廊尽头的和室。

作为补偿,餐厅方免去了用餐产生的服务费用,房间配有障子拉门,在隔绝噪音方面也比原本预订的房间效果好上几倍。

今晚的话题谈起来要避人不假,唯独不方便的是进和室用餐需要脱鞋。

余下二人本行动自如,可繁复起坐却实打实地难为朴晚,这事儿于是又顺理成章地落到某人头上成了代劳项目。

拆散鞋带,又轻声细语,半搀半帮地将人扶着坐上座布团。

温彦在一旁状似无意地瞥了眼两只半花花绿绿的袜子,收回目光再没有多语。

瀧亭的空调忽冷忽热,前一个茶间闷着不走风,反而管道通向尽头将不同质地的凉意塞去太多。

冷风一股脑儿地朝室内灌,朴晚只穿了一件单衣,肌肤泛凉,越坐越冷。

鱼生十足晶莹,贝类弹实,海胆也鲜丽,食材用料看着的确精贵,配着对面一声礼貌的「En Guete」,她却半点想动筷的心思都没有。

“温总之前不是说找我有事...?”

落座身边的女嘉宾悄然起身,踩着花袜子几步踏出了屋。

障子开了又合。

“不用温总,叫Wilma就行...”

“有人找到我,说你要在一个综艺里面露面?”温彦慢慢从滑门挪回视线,嘴角逐渐噙起笑意。

“嗯,确实有这么个事。”

“那你觉得MNF有必要一起参与吗?”温彦单手轻轻在桌面筷架上并了并筷尖,又问。

“或者说,如果是朴主厨的话,会更倾向,更prefer哪一个选项。”

“跟,还是不跟,毕竟你翻身的胜算也是我的胜算,我需要听一听你的想法...”

“嗯——?”

还真是来问自己?!

朴晚尝试去逐字分析这人的意图,可琢磨一小会,她也没想明白这个胜算到底是如何和双方挂钩。

翻身的胜算——

自己一开始更多是想用镜头机会出口恶气,现在居然能被解读成翻身仗,就这么一个小节目加一系列过气的选秀咖,重心压根儿就不在自己,哪能翻什么身?

再说了这话题扔给当事人,跟,那颇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不跟,倒显得自己指手画脚。

反正不管怎么说都越界,这话题都不该让自己做主...

既然这样那就别跟了吧,毕竟心里也没谱。

她把笑容咧开一半,刚欲开口礼貌拒绝,障子又是一拉一落。

衣料簌簌,来人转身接过服务人员拿来的几条薄毯,轻声致谢再次踏进了屋。

还是那抹饱和度极高的卡通图案,硬是扯着人再度投去片刻的注意。

盯着别人袜子是件很不礼貌的事。

温彦眼神只一掠,随后敛过叠得整整齐齐的毛毯,没头没脑笑着来了句,“聊的又不是禁忌话题,避嫌干嘛?”

复一抬头,看着程莫霄将另一条薄毯展开给出去,再看着朴主厨把那条递去的薄毯无比自然地铺在腿上。

她动作一顿,倏尔抿唇,扬起一点稍显刻意的弧度。

“就是去了趟洗手间,避嫌还不至于...”

神思眸光都清白,程莫霄将话撂地明畅,纵使嘴角挂着一如往常的修养,还是能让人隐隐体味到其中的冷淡。

“所以刚才聊什么呢?”她擦了擦手,在桌底悄悄给朴晚掖了两下快溜到地上的毯子边缘,又问。

可能是从前这位料敌制胜的军师形象太过鲜明,又可能是这人本就擅长从宏观角度精打细算,审视局势,温彦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从价值的角度上讲,赞助应该利更大一些。”

程莫霄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就目前拿到的背书文件来看,上头那些单位都是个顶个的硬实,再加上朴晚本身烹饪技术够专业,女主厨的身份也够噱头,西式厨房品牌本就不及本土的知名度高,既然受众不一致,就更需要专业度加持...

最后再扣回MNF今年的营销布局,一番粗略计算下来,好处比投入多,利大于弊。

“...但我不建议你跳出价值投资以外看问题。”程馆长用手指按了按小碟上的湿毛巾,简简单单接了一句,没有表情。

这其间究竟有没有言外之意,或许只有双方能品得清...

一顿饭吃下来剑拔弩张的。

其间朴晚虽然也不痛不痒地通了几句有无,但鉴于立场对二位来讲太过单薄,又有程莫霄在,到后来也就实在没什么好再交代。

温彦是什么性子她只能猜出表面。

反而是程莫霄——

兴许是打一开始自己就奔着和程馆长逾矩着去,也就从未得见过她这副就事论事的面孔,以前丝毫不认为这人气焰凌厉,甚至朴晚还觉得她行事温缓圆润过了头,连个楞角都少有。

可今晚自己确实也挑出了程莫霄字里行间一些明晃晃的冷硬。

讲事实,摆道理,再将无端的强势掺杂其间...

心动作祟。

自己几近要揣不住那份不合场景的喜欢。

话说回来,程莫霄今夜甚是周全,账是她结,人是她送,最后骨折那位...

有这么一层脚伤妨碍,朴晚在行动上总要比别人慢半拍,程馆长倒是松快,先去把一位无关紧要的送走,再折返回去接人。

一高一矮两辆车,最后竟是出奇默契地朝同个方向前后离开。

...

陇海的春潮只有在凑近才会顿生凉意,晚风荡过水面,浪里的腥气熟悉又陌生。

在很久前的某个春天,海水远不及这样安稳,滨城下半起初地势低洼,骤雨来得又大又持久,撺掇着势头凶猛的潮水吞吃矮楼,再用脏浪把人冲散。

温彦认识程莫霄说久不久,却也说短不短。

起初的牵扯只是一份南非籍作家的手稿。

不算天价,倒很值钱的稿。

更是对自己来说千斤重的一张纸。

因为童央最喜欢看些稀奇古怪的书,再逢一个安逸的午后,掐着书脊共自己笑着分享故事,“怎么办呀阿彦,这删减版局势色彩太浓了,不好看。”

她会和自己讲这些文字背后的价值单位,再去描述那些隐在字词间的动荡局面,对方认真讲,自己随意听,阳光闲逸,布品被晒得暖融融的。

很好躺,很好睡。

尔后温彦不过是无意一瞥,书名便在心里生了根,剧情走向奇怪难懂,却是文学史上一位传奇作家写出的高赞誉获奖作品。

她不了解艺术,不料在多年后,意外因为这份流通进市场的稿件认识了位从事艺术品拍卖的相关人士。

商人,中介,贩子,怎么叫她都行。

那人高高瘦瘦,成天挂着一只尾戒,丝毫不在乎这些称呼。

温彦叫她,程小姐。

也是在那时,她才从同样熟稔价值的程小姐口中证实了童央描述过那部分改动的真实性。

却让温彦不禁为此恍惚。

她对那个午后时光里童央的所说所做已经失去了很多记忆,反倒是大脑善于藻饰,残碎的影像几乎和彼时那位程小姐交迭。

程小姐也迟钝,程小姐也吵架极凶,程小姐也很懂价值,程小姐还很会讲作品背后的故事。

再有那份经由程小姐才成功得到的手稿...

千千万万条现实和虚幻的线索逐渐融去一处——

童央。

那个寒了很多个春秋的童央,终于被倾注进生命力。

栩栩如生,就好像还活在世上。

原来一个人的存在与否,真的可以用另一个人像不像来决定。

她万不敢将这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公开,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艺术商人最唾弃的“赝品”行径。

可惜自己道德感没有那么重。

温彦了然戴尾戒的暗示,独身主义,无心感情。

那正好,自己完全不求这些,只要程小姐像童央,只要一直像童央,就行。

比起感情,她更需要一些神经上的宽慰...

然而对方率先打破了这份平衡。

程小姐在交易之外和自己又做了个交易,这一次不牵扯艺术品。

而是爬上同一条贼船,借着温彦亦有所需,用帮她达成目的来交换另一个人的出场方式。

一个叫做朴晚的人...

自此,她长久构筑出的“童央”便开始塌缩失形,直到那个朦胧着一张脸的程小姐摘去尾戒,彻底变成程莫霄,温彦这才发现——

原来对方私下里柔和温顺的不得了,姿态闲散,和面对自己时的这般那般的表现全然相反。

更有对艺术品背后价值的透彻认知,无非是那人在领域内的专业素养,这对程莫霄来说只是一份工作,职责所在,和热爱无关...

甚至。

甚至看似和童央无异的再者再者,也应该从一开始就解读成是对方用来划清界限的,明晃晃的拒绝...

不就是不,让交易止步于交易。

温彦神思清缓,逐渐从盘根错节的纠葛里抽身。

不过...

童央根本不会穿那样幼稚的袜子。

也没和谁一起穿过那样幼稚的袜子。

程莫霄,我现在真说不上来是该羡慕朴晚还是该羡慕你。

但好在时至今日。

你终于一丁点儿都不像她了。

终于,终于。

月光袅袅颤颤,停在海滨路段许久的红跑车司机麻利地移除了黑色头像的置顶显示,随后掐灭双闪,沿着既定望不到头的单行线路潇洒驶离。

任由引擎震响搅进浓浪声声,剪断海岸线。

第101章 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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