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轮流做完妆发后，合唱队员在老师的带领下，八点多就走出校门，穿过马路，踏上轩辕桥，沿着故里祠与竹林中间的小道，来到拜祖广场东侧古色古香的游廊，在等候中开启为期一上午的演员时光。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小演员们先排队走向主舞台东侧合唱区，从高到低依次站满台阶；然后原地整理队形，等待嘉宾和观众陆续入场；接着与在场所有人共同见证大典开始，仪程逐项推进；再往后表演合唱，并一直保持状态到观众散场。在这期间，小演员们都要尽量不喝水不上厕所，以减少活动量。

起初，因为站在东侧高处，没有任何遮挡，合唱队的一举一动很容易被台下看到。因此从第一位观众入场开始，合唱队员就要在台阶上保持挺拔站姿，包括那些跟他们无关却又占据大量时间的环节，半天下来很是辛苦。

彩排几次后，主办方及学校老师决定给小演员“优待”——不再要求他们从头站到尾，而是改成前半程原地坐下休息，从合唱前“行施拜礼”时统一站起，这样合唱队员站立的时间就可以缩短一大半。

与此同时，则需要合唱队员立刻轻盈起身，马上排好队形，迅速进入表演状态。这也是钱冰一提醒大家就能很快站好的原因。跟全程站立相比，能够坐着等待，简直太轻松了！这点要求不算什么。

因为校址挨着黄帝故里景区，除了合唱队员，北街小学其他同学也会参与到拜祖大典中。这天，他们会被安排在不同路口，手举花环，在拜组团经过时列队欢迎。

与合唱队同学相比，这些同学任务相对轻松。他们集合时间晚，回学校时间早，无需统一妆容，也不用经历多次彩排的繁琐过程，最多也就耽误拜祖大典举办当天的两节课程。

等合唱队回到学校，老师交代完演出后续事项，合唱队随即解散。这时往往接近中午放学时间，其他同学早已在听课或者上自习了。合唱队员回去时即便再轻手轻脚，也难免会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引得班里的同学好奇看上几眼。

有些合唱队员不想显得太过与众不同，会在队伍解散后，专门跑到厕所门外的水池旁，尝试用自来水洗掉脸上的妆，然后再回到班里；有些合唱队员则觉得在学校只用清水洗不干净脸，同时也享受被注视的感觉，会直接带着妆容回班，等中午放学回家后，再用香皂仔细清洗。

苏云是后者。带着演出的妆容回去，苏云不但不介意被同学行注目礼，甚至还希望回家路上被更多人看到，这是她作为合唱演员参与拜祖大典的证明。

“......始祖之功，纬地经天；始祖之德，灿若日月；始祖之恩，江河奔腾；始祖之惠，遍及寰宇......”

台上的声音还在传来，市长王文亮仍在黄帝像前方念着苏云还听不太懂的《拜祖文》。

苏云轻微晃动了下身子：看来，离结束还有一段时间，还需要继续保持庄重严肃。

苏云真希望赶紧念完，好早点来到“高唱颂歌”环节。等合唱一结束，离最终结束就不远了，他们这群雕塑就可以放松一点了。

目光依旧朝着西边，苏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到黄帝故里景区表演，就在那时拜祖广场西侧游廊外的黄帝宝鼎坛区。

那次表演比苏云后来第一次作为合唱队员参加“恳亲大会”还要早上一年。彼时苏云刚转到北街小学，在期待中被选为舞蹈队第二批队员，与所有被选上的二年级同学一起表演舞蹈《同一片蓝天下》。对那时的苏云而言，无论是北街小学，还是黄帝故里景区，抑或老师同学，都陌生无比。苏云能在那年参加舞蹈表演，可以说是经历了重重考验。

学习舞蹈动作没那么容易。

在被选为第二批舞蹈队员之前，苏云没上过舞蹈班，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最多也就在大班时作为领队跟幼儿园小朋友一起排练过简单的节目，但这在北街小学精心组建的舞蹈队里完全不够用。苏云没在第一批就被选上，除了新来不熟悉没赶上之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没经验。老师会优先挑选学过舞蹈的同学，以及像许婕那样的教师子女。

因此，刚被选为第二批队员时，舞蹈中稍微有些难度的动作，比如下腰、劈叉等，苏云一概不会。苏云既因为被选上而开心，又因为没经验而紧张。每每觉得困难时，便与那些同病相怜的同学对视，以互相宽慰。

好在第二批舞蹈队员的动作难度不大。她们不需要站着下腰，学会跪着下腰就够用了；也不用劈横叉，学会劈竖叉也可以了。所以年纪尚小、身体还比较柔软的苏云拉伸了几次，也逐渐学会所有舞蹈动作了。

但苏云不满足于只会简单的动作，看到第一批队员能站着下腰，她自己也想做到。

学会跪着下腰一段时间后，一次，苏云排练完回到家里，发现家里没人，自己也没拿钥匙无法进门。于是无事可做的苏云心血来潮，决定在前院旁边的过道里试着站着下腰。

苏云已经多次见过同学下腰，心中已熟知动作要领，很清楚该怎么做。

首先保持身体直立，打开双脚，与肩同宽；然后双手扶腰，仰身向后，一点点降低高度。在这个过程中一直保持身体稳定、呼吸匀速。如果没有感觉到不适，就持续向下。等感觉上半身接近地面时，留左手继续扶腰，腾出右手伸向地面。

苏云边想要点边尝试，本以为右手离地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甚至做好了不行就过段时间再尝试的打算，没想到右手的手指已经轻轻松松碰到了地面。

于是苏云一鼓作气，又降低了一些高度，让右手手掌完全落地。等右手扶稳后，苏云松开还在扶腰的左手，让左手也找向地面。

就这样，第一次尝试站着下腰的苏云，还没反应过来就成功了。苏云这才发现，站着下腰没想象中那么难，循序渐进就好。

殊不知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等要起身时苏云才发现，自己只知道怎么下去，却不会怎么上来。更尴尬的是，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无法借助外力，只能保持着下腰的姿势想办法。

苏云想直接挺腰起身。可实践时才发现，自己四肢撑地，腰腹还不够有力。一旦收回双手，大概率会因为调整不好重心摔在地上。挺身计划泡汤。

苏云又打算翻身让背部朝上，这样就能轻松站起。但苏云发现自己又想简单了，不管身体向左转还是向右转，用一只手和一只脚撑着身体都很难保持平衡，自己根本转不过来。翻身计划也宣告失败。

四肢长时间撑地的苏云体力已经消耗殆尽。正当苏云以为无计可施时，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熟悉的跪姿下腰动作。

对呀！如果先让双膝跪下，不就变成了跪姿下腰，不就知道怎么起来了嘛！降低重心之后，即便支撑不住后背着地，也没那么容易受伤。唯一不好的是，过道地面没那么干净，可能会弄脏衣服，被孙红训斥。那也比把自己摔疼了强！

想清楚了之后，苏云就马上行动了起来。苏云先缓慢弯曲双腿，整个身体一起配合，让双膝轻轻着地，将动作调整为跪姿下腰。确认没问题后，再慢慢抬腰、收手、跪直、蹬腿、起立。

苏云成功了！

重新站在地面的苏云深吸了一口气，又拍了拍膝盖、小腿和双手上的土，仿佛一切没发生过，心里却多了一些底气。

克服了动作难题，节奏又总是出问题。

根据老师设计的队形，第二批队员上场时，第一批队员在舞台上已经背对观众站成三排，第二批同学需要依次插空进去，与第一批队员两人一组成为搭档。然后前中后三排队员再以横排为单位，随着音乐节奏依次转身。等所有队员都面朝观众后，大家再合跳后面的舞蹈动作。

苏云与站在首排中间的同学是搭档，两人占据显眼的位置。可苏云总掌握不好转身的时间点，要么快了，要么慢了，在舞台上显得很突兀。

于是，被点名提醒了几次之后，苏云就被老师毫不客气地从第一排中间换到了第三排边缘，来减少对整体效果的影响。苏云为此有些自责，也有些失落。

可苏云还没难受一会儿，就发现跟自己换位置的同学同样很难找准节奏。此外，调整之后两人的好几个站位都要同步改变，一时之间两人都记不住，原本不乱的队形也乱了。

后来老师又尝试换了其他同学，苏云也因此换了几次位置。但结果无论换哪个同学，都没有人能在苏云原有的位置不出错。

苏云最终有幸保住了第一排的中心位置。经历过换位置风波的苏云，也终于能准确掌握好转身的节奏了。

排练时没怎么得到老师的肯定。

排练间隙，老师跟许婕聊天，听许婕说自己一顿能吃一碗饭，就笑着夸许婕特别棒，能长高长漂亮。看到苏云在旁边，老师恢复正常的表情，顺带问了苏云一顿能吃多少。

苏云还沉浸在许婕能吃一碗饭的震惊中，想起家里像自己头那么大的黄色搪瓷碗，自己最多也就吃半碗，也不知道许婕是怎么吃得下那么多的。听到老师也问了自己，就如实回答了自己的饭量。老师就接着说，苏云一看就不像吃一碗的。

彼时苏云还分不太清吃半碗和吃一碗哪个好，但是根据老师的神态表情推测，应该是许婕那样吃一碗比较好。可转头想想，自己在家确实吃不下那么多，所以还是按照之前的饭量吃，别人能吃就让别人能吃吧。

苏云想到舞蹈队老师经常夸奖上过舞蹈班的李茜动作做得漂亮，总是鼓励跳舞没那么棒但却是二年级（2）班班主任女儿同时也担任自己班班长的许婕，却几乎没有表扬过自己，苏云真想自己也被表扬一次。

后来，苏云如愿了，也是苏云唯一一次被舞蹈队老师表扬，却源于一次乌龙。

起因是孙红不支持苏云参加舞蹈队排练，安排苏云装病躲避。苏云自然不敢违背孙红的指示。结果老师以为苏云真生病了，反倒在前来采访的电视台记者面前夸奖了苏云一番，苏云因此哭笑不得。

购买演出服则是另一道难关。

跟后来合唱队女孩白衬衫和红裙子的装束不同，舞蹈队统一穿白色连衣裙。第一批和第二批队员在衣领及裙摆处分别粘贴红色和绿色大水滴装饰加以区分，头发和手腕脚腕也搭配同样颜色的塑料花。鞋袜也跟后来合唱队的不同，舞蹈队统一穿白色丝袜，搭配白色布鞋。

费用方面，服装由老师负责定制，每人需要交40元服装费。装饰由老师购买原料并手工制作，不需要学生及家长额外交钱。鞋袜则由各家长自行购置，视商店及鞋袜花样的不同，大约需要8到10元钱。

当时苏云和苏燕日常生活由孙红负责照顾。苏云就按老师要求回家问家长孙红要服装费。孙红听后，一会儿说老师这么做没有经过家长同意，一会儿说应该学校老师出钱，一会儿又说裙子价格贵老师吃回扣了。

苏云还不能完全理解孙红每句话的意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孙红说那么多，其实意思就一个，那就是不愿意给钱。

苏云忍不住担心：如果自己不交服装费，排练了那么久，最终还能不能参加正式的演出？自己又该怎么跟老师说这件事呢？

最终苏云还是穿上了演出的裙子，可以正常参加演出。至于老师与孙红之间是怎么沟通的，苏云就不清楚了。或许孙红用自己的理由说服了老师，没交或者只交了一小部分费用。或许孙红只是想讨价还价，并非打定主意不交钱，又在老师高超的沟通技巧下，很快就交了所有的费用。

具体情况苏云无从得知，也没那么关注。对苏云而言，能顺利参加演出就值得开心很久了。

演出当天的发型又没达到要求。

演出前一天，老师要求所有舞蹈队员演出当天在家把马尾扎得越高越好，到学校后再统一盘发。

给苏云扎马尾的工作自然也由孙红负责。苏云觉得马尾高度达不到要求，可平日里孙红“火钳子穿鼻子挂树上”的恐吓在前，排练和购买演出服时种种不支持的表现在后，苏云没有胆量说，只能在去学校的路上重新扎了自认为达标的高马尾。

但那时苏云自己没有扎过头发，不知道自己扎的高度勉强达标，平整度却差很多。所以，到了学校后，老师看到苏云就问：“头上怎么这么多霸涡儿（头顶坑坑洼洼）？不是家长扎的吧？”

苏云没有吭气。

后来，老师还是给苏云重新扎了高马尾，也给苏云盘出了跟其他同学一样的头发。

无论如何，从入选开始经历多次考验的苏云还是参加了舞蹈演出。

表演时，第一排的苏云能清楚地听到台下观众的议论。

有个站在前面的大娘对旁边的人说：“怎么觉得跳舞的小姑娘长得都一样，跟多胞胎似的。”

苏云心想：平常也没人这么觉得，是离得远了看不清，还是一样的造型显得的？

演出结束后，苏云在黄帝故里留下了一张童年时期为数不多的照片，是孟想爸爸拍的。

孟想跟苏云一样，也是舞蹈队第二批队员，跟苏云穿着同样的白裙子，用着同样的绿色装饰。

孟想爸爸专程来看孟想演出，并带了相机给孟想和大家拍照。看到相机，舞蹈队同学都争先恐后地往前凑，要拍单人的、多人的摆各种造型各种动作的照片。只有苏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不争不抢。

作为亲戚的亲戚，孟想爸爸本就认识苏云，看苏云一张照片也没拍，就在给其他同学拍照的间隙，叫苏云上前，给苏云单独拍了一张。

苏云因此在当时黄帝故里的青石甬道旁留下了纪念。照片中的她穿着演出的白裙子白袜子白鞋子，身上多处用绿色点缀，双腿并直站立，左臂贴身下垂，右手比耶高高举起。凑近了看，苏云脸上化着厚厚的妆，高兴中带着一丝胆怯。

苏云一直不明白，那时自己在学校被许婕带头欺负哭了，到家时早已擦干眼泪，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为什么还能被孙红发现自己哭过，从而被她训斥一番。

看到演出后的照片，苏云终于懂了。小孩子不管化不化妆，脸都像个小花猫一样，稍微一哭，眼泪顺着两侧脸颊流下去，可不就会留下两条痕迹！自己不照镜子看不到，可其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尽管苏云已经努力按照孙红要求在外表现得开心，但因为没有高超的掩饰技巧，依旧会在不知不觉中表露出自己的真实状态。就算她后来学会在回家前洗脸清除哭过的证据，也无法完全隐藏，总有细节可以暴露。

长大后的苏云站在成年女性的角度，逐渐理解了孙红当时艰难的处境。

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孙红，除了要应对婆媳、妯娌、姑嫂、邻里等关系外，还要接受后妈身份带来的挑战。众多街坊邻居以及一些沾亲带故的人看年幼的苏云可怜，就会明着暗着监督、揣测着孙红。时刻面临着沉重的压力和无形的审判，孙红有苦难言，时常需要找机会发泄。

而作为大家庭婆媳权力争夺战中失败者的后代，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庇护的苏云，既不能理解孙红的处境，又不能像苏燕那样跟孙红统一战线，只会在无意中给孙红带来麻烦，所以苏云自然就成了孙红的情绪出口。

因此，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孙红会因为苏云在外表现得不活泼不开心而训斥苏云，也会因为一点小错就毫不留情地打骂和吓唬苏云。孙红更不允许苏云哭，苏云越哭，孙红就会打骂得越厉害。

苏云也逐渐理解了为什么自己后来遇到困难时，总是很难主动开口向人求助。默默流泪，默默消化，直到默默熬过黑暗，并一直在人前保持阳光，苏云早期的人生程序就是这么设定和调试的。对早期的她来说，向“家人”袒露感受和需求，不但得不到帮助，反而会带来更大的风暴。无人的角落里，无声的眼泪才是她的救星。

了解刘病已、朱祐樘等历史人物的故事后，苏云更是对他们的经历深深地共情。尽管这些人幼时的生存环境比多数人恶劣，但也正是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他们才有机会瞥见常态生活中难以看到的人性光辉。那些不因他们处于年幼无知、无依无靠、不知是否有未来的境况就欺侮、刻薄他们，反而发自内心疼惜、关爱他们的人，是真正善良的人。冰冷的历史也因这些人增添了不少温情。

遗憾的是，在小树苗排除万难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中，早期庇护他们的人就已逐渐退场，少有人能坚持到参天大树有能力遮风挡雨时。

后来，这些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无以为报，只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励精图治，将宽厚仁慈给予森林中的众多树木花草，以此来纪念他们曾经从那些人身上获得的珍贵滋养。

第一次来黄帝故里景区表演舞蹈的苏云怎么也没想到，之后三年，自己竟然又会以合唱队员的身份来多次参加演出，并且一次比一次驾轻就熟。四年时间，苏云就在这里参加了四次演出。黄帝故里取消门票后，苏云又有无数次闲暇时间到这里游玩。苏云见证了黄帝故里一次次的扩张与变迁，见证了黄帝故里拜祖大典规模的逐渐扩大和影响力的逐渐增强。

不知不觉中，作为轩辕市地标景点之一的黄帝故里景区已成为苏云童年不可或缺的记忆、对历史文化兴趣的启蒙之一，也成为苏云探索成长历程、实现人生价值的重要线索。而在未来，黄帝故里或许会对出门在外心系故土的苏云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根据市长王文亮先生念出的文字和振奋人心的旋律，僵硬的苏云终于盼到了《拜祖文》的结尾部分：

“虔诚游子，荣归故乡，陈设香案，共诉衷肠：祝吾华祖，根深叶茂；祝吾故土，山高水长；祝吾中华，伟大复兴；龙的传人，再铸辉煌！”

结束了！打起精神，准备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