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类似求婚的那个问题，彼时的张玥柠有一瞬的愣怔。她当然不是犹豫，只是事发突然，脑子出现了短路。

可没等她回应，程启锋就自己把话题转移，之后就迅速拉着她回到了队友中间。那天一行人在鼓浪屿海边一直嗨到了凌晨，散场的时候男士当中除了吴亮琦，其余人包括程启锋在内全都喝趴下了，最后是吴亮琦和张玥柠她们将这些醉鬼挨个扛回房间的。

张玥柠本来已经想好了，如果睡醒以后程启锋再提结婚的事，她必然果断答应，不会再有一秒的迟疑。

结果程启锋一整晚都睡得很沉，次日醒来后他更像被钝化了神经，再没提起过这件事。

想象中的浪漫之夜有似真似假的醉意，张玥柠不禁想，是当晚闭幕式演出的后劲，还是酒多后的一时兴起，难道他并没有准备好，说出口的刹那就后悔了吗？

怎么还有人求婚求一半的？

即便想不明白，她还是什么都没问。

从厦门回来后，张玥柠就处在了半放空状态，接洽的几个不错的品牌代言，通告都安排在了国庆以后，关于自己今后的职业安排她还在甄选和考量。

哪怕当初已经婉拒了那么多海外offer，不少国外乒乓球俱乐部目前还在孜孜不倦地给她发来邀请函，同样以高出国内标准几倍的薪水聘请她出任教练或顾问的职位，只是她仍然不为所动。

在没有规划好下一步之前，暂时落得清闲，这对于张玥柠来说是件好事，也是她从前向往过的人生状态——拒绝快马加鞭、高速运转，总要有那么一段日子，是用来随心所欲、漫无目的的。

可程启锋却与她的状态完全相反，他突然变得很忙很忙。

回到北京后的第二天，他便说公司里积压了不少杂事，随后的几天都得在北京市区、通州及河北周边往返，有时晚上还要和那些半生不熟的合作伙伴应酬，唐远洲他们已经忙不过来，他得赶快过去支援。

随后的几天他都没出现，只和张玥柠说每天忙得太晚不想打扰她休息，另外退役流程和手续也还有一部分没走完，省得来回跑，晚上回来后就直接回公寓在薛祥他们房里睡了。

在一起以后，大部分时候程启锋总是很粘人，但凡有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机会他绝不放过。见不到面时，他要么一天能给她打很多个电话，要么事无巨细给她发很多条短信。担心张玥柠马虎地会忘记看手机，他每天都要叮嘱和提醒她好几次，千万别让他找不到她。

然而这次他却一反常态，住在队里的这段时间，短信寥寥无几，就连电话也被他无形中缩减到了每天晚上睡前唯一的一个，且每回他都是没说两句就以各种理由结束通话。

那天中午午餐时间，张玥柠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

程启锋接电话速度倒是挺快，只是周围一片嘈杂，“喂，柠柠，怎么啦？”

一句反问，再加上话筒里类似各种音乐掺杂在一起的噪声，把张玥柠听得有些火大，“什么叫怎么了，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不是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在干什么呢，旁边这么吵。”

“呃...我...我和远洲在...在工厂呢，你等会儿啊，我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约莫五秒以后，程启锋再开口，“现在有没有好点啊？”

“好了，”耳边消停了，张玥柠却冒出了一丝疑问，“什么工厂啊，放那么吵的音乐？”

“是...是啊，在燕郊这里呢，就咱们那个运动装你知道，前两天送过来打板的，今天过来看看样衣，结果你猜怎么着，效果可别太完美了，印花和LOGO的设计也和我想象的一样，待会儿挂了电话我拍个照过去给你看看...”

程启锋越说越兴奋，末了还沾沾自喜求表扬，“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天赋的吧，老婆你说呢？”

“嗯，当然是有的。”

刚刚的疑团被一带而过，可听着程启锋兴高采烈的语气，张玥柠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他能在现阶段的事业上有顺利的进展自然是最重要的事，替他高兴的那部分正在抵消这几日对他的小小不满。

可没想到两人刚聊了两句，程启锋那边又直直地往枪口撞了上去，“我这儿还有好多事没忙完呢，远洲刚叫我了，我得先回去...老婆，这两天你要照顾好自己哈。”

“你等一下！”张玥柠再次愠恼，不得不问出自己关心的重点，带着点撒娇意味，“最近你是都不打算回来了么？”

“嗯，这个...这个还说不准，我每天晚上回到市区都下半夜了，太晚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我在薛祥他们那儿住着挺好呢。”

张玥柠却表示很不理解，“你回去那么晚，不打扰人家第二天早起训练吗？”

“打扰啥呀，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薛祥那货睡眠质量贼好嘛，他那觉沉到什么程度我跟你说，有天晚上我和乐仔想逗逗他，趁他睡着了我俩一头一尾都准备给他抬走了，他居然都没醒！我看着他那样我都呆掉了...”

程启锋自己在那儿哈哈大笑着，张玥柠可没那份闲心听他扯闲篇儿，她一下就怒了，“程启锋你什么意思啊，为什么我觉得这两天你是在故意躲着我呢？！”

那头否认得又快又急，“怎么可能啊，没有，没有的事...真的，你误会我了...”

“我就是...就是最近事情确实有点多，分身乏术了...老婆别怪我，别生气好不好？”

接着他又哄了她好几句，只是没什么营养的内容扯了一堆，张玥柠不知该接什么话，一直沉默着。

话筒之间静了好几秒钟，程启锋这才轻声唤了一句，“老婆老婆，你在听吗？”

“嗯，”深深沉了口气，张玥柠终究还是克制住情绪，压低了声音，“先不说了，你快进去忙吧，别误事了。”

再后来，张玥柠连续两个晚上都迟迟没接到程启锋的电话，她打过去两次，两次都是薛祥接的，其中一次他说锋哥不在房间，手机忘拿了，一次说锋哥刚回来，洗澡呢，等洗完了就让他回电话。

然而最后他并没有回，连条短信也没有，直到第二天他才粗略解释说实在太困了，头刚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连手机都没来得及锁屏。

总之，这个人前所未有的忙，忙到吃饭睡觉的闲暇里都抽不出几分钟的时间来跟自己好好说说话。

毕竟不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女生了，张玥柠本身也不是腻歪的性子，如今两人感情稳固，她也更不会有什么患得患失的想法，爱人专注事业的忙碌，她都很能理解支持。

只是眼下自己的生日就快到了。

过去运动员时期，投身于各自繁忙的训练和比赛日程中，时刻被压力与焦虑支配着，他们从没在一起过过生日，有时就连相互说一句“生日快乐”都很奢侈。

如今走出半生，远离了赛场的两人逐渐拥有了很多浪漫惬意的瞬间。这次恰逢他们在一起后自己的第一个生日，哪怕张玥柠并非注重仪式感的人，却也免不了会像大部分女孩一样，幻想着有惊喜降临。

可截止到今天，距离她的生日就只剩下一周不到的时间，却不想男朋友竟忙得不分黑夜、不见影踪。

张玥柠不愿多言，爱人之间本该记得的事，自己这边先开口就显得太刻意了。

而且静下来再仔细一琢磨，程启锋最近的种种行为都甚是奇怪，海边求婚的事他完全失忆，对她的生日绝口不提，最近还找各种理由连个面儿都不肯露。

他对她好像从没有过这样敷衍的态度，对于两个正缠绵的有情人而言，着实令人费解。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玥柠隐隐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幸好，磋磨了那么些年，早已被锻炼出等待的好本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就算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笼罩，也宁愿相信他最近是真的忙，许多事不得不搁浅。

张玥柠自我安慰，也顾念着大局，在心里说服自己咬咬牙忍了。

来日方长，两情既然长久，朝朝暮暮便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

直到生日的前两天，总局和乒羽中心要在体育馆为程启锋他们的退役办一场表彰仪式，张玥柠也去了队里。

不过，不是她主动去的，也不是程启锋叫她的，而是高园打了个电话给她，说既然大合唱演出都参与了，那就送佛送到西，这场仪式也不能少了她的见证。

张玥柠仰头靠在沙发上，说话有气无力，“我才不去。”

“为啥？”

“没空、懒得动、不想面对摄像机，反正就这些理由呗。”不满积攒了好几天，张玥柠直接把这种小情绪撒在了高园身上。

“哟，不应该啊，男朋友的事都不上心啦？”

“那他怎么不自己叫我？”这头娇嗔地试探一句，语气仍是气呼呼的。

“谁叫不一样啊？”高园顿了一下，笑着调笑道，“怎么啦，听你这语气，跟疯子吵架啦？”

“这倒没有，”张玥柠漫不经心地抠着手指，“不过他最近好像是挺忙的。”

既是替自己找补，又不经意透露着弦外之音，想吵架还得他有时间呢。

“还真是，他这两天都住在公寓，有时还回来得很晚...看样子他的公司已经走上正轨了，这不是很好嘛。”

张玥柠随意哼了声，“是好事。”

“嗐，我要跟你说正事，这不是快到五号了么，老梁早就记挂上了，他说明儿晚上要请客给你提前过个生日。”

“生日有什么好过的，”张玥柠眉头蹙起，口是心非地答着，“老一岁又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那你就当来蹭老梁一顿饭呗，他可是很久没有自掏腰包带咱们嗨了，这次都是沾你的光，你主角不到咱们哪有动筷的机会？”

张玥柠还在支吾着，高园立刻又接上一句，“难道说我叫没用，还非得疯子叫你你才来，除了他就没你想见的人了是不？”

“当然不是。”

“那就甭废话了，反正都安排好了，明天下午三点，哪怕天塌了你都得到场，不来的话我把大伙儿都带上杀到你家里，绑也要把你绑过来。”

张玥柠哭笑不得，“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蹭顿饭吗？”

“嗯，还真就为了这个，有饭不蹭也不是我高园的作风嘛...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说了，话我摆这儿咯，你自己看着办！”

这边本来还打算再说些什么，高园那头就风风火火地将电话挂断了。

梁松记得，队友记得，程启锋怎么可能不记得、不知道？

虽说看不懂他的行为，不过最后张玥柠还是决定去了。

她倒要看看这家伙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他要是真有能耐，那就见着她面也别理她。

**

次日下午，表彰仪式尚未开始，也暂时没见着程启锋，张玥柠如约坐在了场下，邓楠在她身边，两颗脑袋紧挨在一起，从见面到现在她俩就一直有说不完的小话。

几分钟后，忽而感到耳边有一阵嘈杂的躁动声愈演愈烈，张玥柠转头循声望去，只见身后的观众席上人头攒动，有大批莫名的人群正在依次入场。

“嗯？”张玥柠看着台上，不解地问邓楠，“今天还有观众么？”

“哦...嗯对...”邓楠下意识吞吐了下，也看了眼观众席，顺应答道，“好像...好像听说是有邀请他们的球迷来现场。”

聚满的人群挨个落座，短时间内场馆里几乎座无虚席，张玥柠更加疑惑了，“平时总局的活动，最多的时候也就放过一百多人进场，怎么今天这么多人？”

“呃...毕竟锋哥他们要退役了嘛，今后看不着他们比赛了，球迷们在贴吧和论坛上连续跟帖好几天，都说想来现场看看，听说崔局知道了这事就答应下来了。”

“原来是这样，”张玥柠点了点头，“倒也是合理的。”

邓楠用肩膀撞她一下，挑了挑眉，“怎么，现在要看见有球迷围着锋哥，对他示好，你还会生气啊？”

“开什么玩笑，”张玥柠傲娇又不屑地摇摇头，“我可没那闲工夫天天跟那帮小姑娘置气。”

“可以啊姐，你现在大度了！”邓楠扯出标志性坏笑，“看来要再遇上一个‘沈黎’，你一定会比之前淡定多了！”

“嘿，你这丫头也挑衅我是吧？”

张玥柠伸手去捏邓楠腰间的痒痒肉，二人正嘻嘻哈哈打闹之际，齐元康和方莹走了过来。

刚一见着张玥柠，齐元康瞪大眼睛，发出耐人寻味的声调，“哇，老张，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你今天看起来也很不一样哦，看来你是知道...”

话说一半就被截断了，方莹换上了一副警惕又慌张的神色，给了齐元康一记肘击示意他刹车，邓楠也朝他“嗖”地剜去一眼刀，还拖长音调咳嗽了一声。

立刻意识到什么，齐元康傻笑着做了个鬼脸，抿唇噤声。

三人神色各异，张玥柠一一都注意到了，她拧起眉心，立刻追问，“知道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方莹挠挠头发，想开口解释却没想好说辞，“康康的意思...就是...就是...”

最后是邓楠快速反应，隔了不到两秒立即接上话茬，“他是想夸你今天真漂亮！”

“对对对，我是这个意思！”齐元康伸出一根食指，在空气中不断晃着，极力将自己的话圆回来，“你说你每次见疯子都打扮这么好看干嘛，你俩恩恩爱爱、举案齐眉可以，但能不能别每次都酸我们啊？”

“为了他？得了吧，”张玥柠并未继续深究，只双手环胸对着空气叹道，“他这两天可忙着呢，没空搭理我。”

齐元康笑起来，“瞧你这话说的，他爱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不理你噻？”

张玥柠摊摊手，语气轻描淡写实则怨气满满，“我不知道啊，反正我们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了，电话都联系不上他。”

“不能够，绝不能够，这就是你误会他了，咱有一说一啊，最近这几天他真是挺忙的，我们都是亲眼所见的，”齐元康转头觑着旁边的俩人，不断挤眉弄眼，“你们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康康说的都是事实，”邓楠赶紧附和，“不过锋哥的事...应该也差不多忙完了吧，说不定今晚他就有时间陪你了呢，毕竟明天是你生日嘛。”

方莹也咯咯笑，“柠姐，锋哥对你那可是‘此心昭昭，日月可鉴’！你放心，就算哪天全世界的恋人都分手了，他都会死缠着你，赶都赶不走的！”

人缘还真不错，个个都在为他说话，张玥柠却越想越气恼。

这人最近一直反常也就算了，这会儿她人都来了，其他人都能抽身打个照面，怎么就他还是那么忙，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她撇撇嘴，忍不住问一句，“那他现在人呢？”

“呃...刚才我们还在一起的，这会儿估计在后场，”齐元康伸手往前面指去，若有所思道，“老李说要找他聊点什么事呢。”

张玥柠闻言故作淡定地耸了耸肩，不再追问，想想算了，左右不过是男朋友最近因为忙碌忽略了自己，这种小女子的心思实在不值当同旁人喋喋不休。

再然后齐元康就转移了话题，嘴上开始跑火车，唠待会儿要去哪儿给张玥柠过生日，以及梁松请客去吃什么才算真正薅到他的羊毛。

起初他们说今天张玥柠最大，扯着她兴奋地问她意见，一向有选择困难症的寿星笑着说随意，让他们来定，于是邓楠推荐天坛附近新开的一家烤肉店，边上是方莹想吃日料，齐元康坚持要去吃馋了很久的川味火锅。

“上回王府井那顿川味火锅，你是忘了柠姐被辣得眼泪鼻涕齐下的样子了？”方莹无语地斜睨齐元康一眼，“今晚是给她过生日，你别总想着满足自己行不行啊？”

“那是疯子自己大意了，给老张递蘸碟的时候不仅把里面的小米辣当成了甜的彩椒粒，还把勺子上的辣油在碟子里滚了一圈又一圈，”齐元康很飞速地一抬下巴，连连摆手，“这锅我可不背啊。”

邓楠趴在张玥柠肩膀上，笑着打趣，“姐，那这仇咱得报啊，而且这些天锋哥不是忙得都没时间陪你嘛，我觉得今晚不管咱吃什么，你高低都得给他整一碗辣椒惩罚惩罚他！”

程启锋吃辣倒是不在话下，不过这让张玥柠想起了另一茬，想起他每次不小心在吃到某样食物的时候，表情凝重得都像在徒手拆炸弹。

她捋了捋刘海，故作严肃地憋着笑，“要不给他上一盘香菜吧，什么都不就，就让他白嘴吃下去。”

“哈哈哈这主意秒啊，我脑子里已经有画面了！”

“哈哈哈哈哈谁能狠得过你啊老张！”

“柠姐柠姐，这事晚上我和大楠一起帮你啊！”

一句话让三人破了功，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笑声在整个场馆里回荡，还引得教练组和领导们朝他们这边看了几眼。

四人嘻嘻哈哈地聊着，大约十分钟后仪式正式开始，整个场馆开始进入了一种安静郑重的氛围。

前面的流程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乒羽中心的诸位领导和崔泽辉挨个发言，李国亮、梁松等几位男女队主管教练也对过去一至三年里得重大赛事进行了总结与点评。

表彰和授奖环节安排在了最后，“失踪人口”程启锋这才与众人一起出现在了张玥柠的视野里，背景响起了律动感很强的音乐，上方大屏幕开始依次播放他们曾经勇夺辉煌的比赛视频。

来到了程启锋的片段，画面里是他昔日赛场中所有的高燃瞬间，此时站在台上的他与李国亮拥抱，脸上惯常挂着大海般俏皮又爽朗的笑意，却还是在仪式接近尾声听到应景的《光辉岁月》时眼眶微微泛了红。

从头至尾张玥柠始终注视着他，渐渐有几分晃神。在她眼中，爱人的骄傲过了而立之年仍带锋芒，赛场人生画上句点，但他不会绝弦，他会勇敢地推开下一扇门，再次走进聚光灯里去。

因为他的头顶上空，万丈荣光永恒。

无论已经陪伴他走过多少路，张玥柠心脏的一小部分仍然会因他而感到微微发麻。他留给她的，永远是一颗对小白球真挚热烈的心。

他们同去也同归，这部分的惊涛骇浪将在日后的岁月被彼此长久地攥在手中。

不知不觉灵魂游离，直到周围的一些变化打断了张玥柠纷纷扬扬的思绪，她方才回神。

表彰仪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耳边没了音乐，程启锋他们也早已不在台上，唯有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正大着嗓门沟通、汇报情况，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显出一种不知道具体在忙些什么的匆忙。

张玥柠缓了口气，微微偏头不免又是一惊，此刻的场下也仅剩她自己，刚刚坐在这里的人全都不见了，就连今天下午一直和她待在一起的邓楠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她慢慢站起身环视周围，更令她意外的是，视线所及之处竟看不到一个自己熟悉的队友和教练，再抬头向观众席看去，眼下仪式结束了，可原先坐满的人群却一个都没有离场。

观察到张玥柠的目光转了过来，观众们都兴奋又热情地向她挥着手，还有个别人大声叫着柠姐与她打招呼。

眼前的场景让她困惑不已，张玥柠歪了歪脑袋思考半晌，还是拿起了座椅上自己的物品，准备去寻程启锋或其他队友。

谁知她的脚步还没迈出去，场馆里的灯光骤然熄灭，窸窸窣窣的观众席也忽然间变得鸦雀无声。

偌大的体育馆即刻陷入到了一片昏暗的静谧之中。

张玥柠下意识停住，身体一动不动，只有目光在四周茫然无措地踌躇和逡巡。如此诡异的氛围使人不明就里，也给她带来了强烈的不安。

就在掏出手机即将拨通程启锋电话的时候，接下来的整个过程，张玥柠感觉几乎像在做一场梦。

昏暗的场馆上空突然出现一道光亮，是原本熄灭的大屏再次亮起，她迟钝地抬眸把目光掷入半空，循着光线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她和程启锋。

手指不受控地颤抖了一下，张玥柠手里的手机都差点滑落在地。

那是05年世乒赛混双比赛时被记者抓拍到的照片，照片里的程启锋只有一个背影，而张玥柠却是面对着他笑靥如花。

这大概是两人当初作为搭档在赛场上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照片之一，至今已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球迷们纷纷调侃，原来传说中的冷面女神只会对着自己心爱的叛逆小子才会露出最美的笑脸。

可这是怎么回事，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观众席上传来隐约的惊呼声，而两秒后紧接着响在耳边的，是一段柔和舒缓的旋律——

来自Brian Culbertson张玥柠最爱的那首曲子，《It's on tonight》。

熟悉的前奏给人一刹那的屏息与恍惚，张玥柠难以置信地捂住心口，而后如梦初醒，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此时此刻的场景，正是为自己而来。

大屏开始往下切换，关于张玥柠和程启锋自相识到今天的照片和视频伴着音乐节奏，依照时间顺序由远及近，向后更迭，内容很杂也很多，其中包含了他们曾经大部分的亲密互动和同框的时刻。

虽不得已的倍速播放使得很多个一闪而过的画面都模糊不清，一分多钟的视频也根本讲不完他们这十年间经历过的所有故事，但过往的种种依旧像过电影般在张玥柠的头脑里一一放映，老旧的胶片在无声的热烈中爆裂成碎片，于空白的意识中火光四溅。

逝去的时光里，那些惺惺相惜的、耳鬓厮磨的、言笑晏晏的所有，纵使覆满霜色，也永不会从回忆里远去。

最后，是前不久的柏林赛场，男团夺冠后的程启锋不顾一切、穿越人群飞奔到场下，与张玥柠相拥而泣的场景。

后知后觉的绯红浮上张玥柠的耳根，攥紧的手心里噙满了细细密密的薄汗，她早已按不住自己的那颗狂跳的心脏。

很快，屏幕闪黑，一句简单直接的表白堂而皇之地降临了——

张玥柠，我爱你，生日快乐。

停留半刻后，第二行字紧随其后出现——

请你嫁给我，好吗？

屏幕上的字并非电脑打出，张玥柠认出了笔迹，那是程启锋的手写。她曾看过他写过无数遍自己的名字，他的字更是如同他的人，笔锋有力，落笔飒爽。

馆内灯光随视频结束而点亮，寂静的氛围顷刻间被喧杂的人声铺满，Brian的音乐也在同一时间进入了高潮。

张玥柠怔在了原地，定格太久的眼眸早已虚焦，她不过轻轻呵出一口气，鼻息间携卷的水汽迅速凝结成霭霭白雾，眼眶变得湿漉漉的，泪水就这样氤氲了她的视野。

雾气凝结，不自觉眨了眨眼，之后她便被余光里蓦然出现的一片艳丽的光芒吸引去了目光。

向色彩折射出的方向转过头去，来自观众席，只见观众们集体起立欢呼，每人的手中都握有一朵玫瑰花，高举在半空中激动地挥舞。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玫瑰花海。

此刻呈现在张玥柠面前的，竟是一片红彤彤的玫瑰花海！

视线触及的第一秒，张玥柠仿佛置身梦境最深处，世界在她那个曝光过度的大脑中呈现出满版的白色，时光有一瞬的回溯。

那年的上海滩边，世乒赛女双夺冠之后，高博为吴娜高调送上万朵玫瑰的现场。

当时的自己正满心艳羡地看着自己的搭档与其爱人在全世界面前深情相拥，与此同时，她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对自己说：

“柠柠，你不需要羡慕任何人，你就是你自己，你值得拥有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你要相信，未来的你一定会像娜姐一样幸福。”

程启锋温柔的话语在耳廓一遍遍回响，时空开始堆叠，梦境与现实奇妙融合，张玥柠发烫的眼眶持续抽走声色光影，万物虚幻，头顶似有嗡鸣划破空气的声音，振振卷起离地的狂风，再飞越冰川与河流。

此时她能感觉到真实存在的，唯有自己振聋发聩的心跳以及越发模糊的眸底。

所有的感知倚靠于灵敏的听觉，周遭熙熙攘攘，张玥柠知道，环绕在自己身边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欢呼和吆喝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

她终于想起什么，缓缓抬起手臂，颤抖着指尖抹去了眼前的混沌。

待视线清晰，消失了很久的队友、教练已经在她眼前聚集，而人群尽头蓦然矗立着一人。

被一抹晶亮的光束刺痛了眼睛，张玥柠一时分不清是对面那个人身上的光，还是自己眼底的光。以旁边所有人为界，他们一头一尾站成彼此相望的两极。

接着，他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