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下界，翎山派。

吞龙剑的事情告一段落，宋允璋和沈诀一同认为该把此剑归还于翎山派。

二人一到此地，门庭冷落无人，台阶上积落的枯叶也无人打扫，往日仙气萦绕，钟声袅袅的翎山派已经变得一片死气沉沉。

“翎山派的那个掌门人也不过只上任了半年不到便惨遭魔族毒手，”宋允璋随手接下落下的枫叶，“往年的仙剑大会上我还和他对过招，为人柔和，但他的剑法却招招逼人，犀利的很，可惜啊可惜本是个人才，他命数本不该如此。”宋允璋叹了口气，只道世事无常。

“剑与人不合，太过优柔寡断，”沈诀冷道，“掌门这个位置对他来说太生涩了，对人没有戒备，只会被人当成好打的靶子。”

他们把吞龙剑还回去的时候，对于这把招来灾祸的吞龙剑，他们被翎山派拒绝了，这把剑只好先拿回归乾宗，以免再遭魔族觊觎。

宋允璋听了他的评价，饶有兴趣道：“这掌门人名叫沈讽，与师兄同出一姓暂且不提，他的眉目于沈师兄有几分相似。剑招也如出一辙。”

“你猜那些人叫他什么？”宋允璋拍他的肩，“小玄臧。翎山派那些不中用的老头费尽心思对外宣传，好不容易把他送上掌门之位，本强人之意，不曾想就此葬送了一个好苗子。”

沈诀不以为然的呵了声，“无稽之谈，世间绝无可能有两个相同之人。”

他虽在往年的仙剑大会上崭露头角，但这几年一直没怎么作为，魔族人单纯为了吞龙剑去残害一位新任掌门？”

宋允璋的直觉的一向犀利，这件事恐怕远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提起这个人。

沈诀回忆起那晚他追着一个戴面具的盗剑人一路来到了某处魔殿，他隐隐约约记得在那里碰到了谢之樾，和一个魔族人打了一场，随后又中了毒，他想记清记忆中谢之樾往后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种经历过但要让他回忆细节却无半分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二人各怀心事回到谢府，既然魔族之事已经告一段落，吞龙剑此刻也在手，不久后就要回程。

刚踏院内，远处的喧哗很快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只见谢之樾手里都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身后跟着一样拎着东西的孟桉，连同身旁的极为沉着的萧默也提着好几样东西。

而他的背后，站着为他撑伞遮阳的裴别尘。

沈诀看着二人眼神幽幽，不动声色的挤了过去，硬生生把裴别尘挤到了谢之樾身旁开外才算满意。

裴别尘踉跄一下，对挤他的沈诀笑了一下，随后让开，背对着众人，极其面色不善的收起伞。

然而谢之樾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悄悄蔓延的战火。

“我见二位长老去了翎山派，就带着许久未下山的师弟们去逛了逛集市，”谢之樾说完，往宋允璋的手里塞了把折扇，“这是特地给师叔挑的，看看喜不喜欢？”

确实是谢之樾站在当铺前挑了许久，这折扇刻着墨竹，是他宋允璋心喜的，就是不知道在归乾宗过惯挥金如土的长老对这种下界凡物看不看得上。

宋允璋立马喜笑颜开：“好师侄居然还给我也带了礼物！”

他在沈诀面前故意摆弄着扇子，笑得狡猾。

沈诀瞥了他一眼，随后看向谢之樾。

谢之樾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自在的转移注意力，给萧默和孟桉都塞了一堆东西。

早在几日前，他便给剑痴的萧默订做了一套新剑鞘，给药痴的孟桉翻遍了下界买下的难见药材谱。

看了那本破书的谢之樾才明白前世的他对两个师弟都亏欠甚多。

他给周围的人都纷发了，连府里的无名小妖也有，然而轮到沈诀时，谢之樾显得有些犹豫。

谢之樾拿着一件兵器袋，已经做好了被这人当面丢掉的准备，平静开口道：“这是我给师尊买的兵器袋，虽然看上去是朴实无华。”

好吧，确实朴实无华。

“也不是很贵重。”谢之樾补道。

随后还不等他伸手送出去，沈诀便接下了，这兵器袋和普通兵器袋没什么不同。

他把兵器袋收下的同时，谢之樾没忍住啊了一声。

谢之樾之所以会犹豫，是因为他以往送这人的东西都无一例外的被丢掉，要么是随手送给了别人。

起初还觉得是那些凡尘俗物入不了他师尊的眼，直到他看见自己连夜缝的小雪人出现在某一个弟子的腰带上他才明白，是送东西的人入不了他师尊的眼，是他入不了师尊的眼。

之后他没再上心，偶尔下山随便带点东西意思一会，也不再关注那些东西最后到了谁的手里，所以这次的兵器袋他本料到师尊会不要，谢之樾挑的是自己喜欢的款式。

可是这次，这人却意外的收下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兵器袋。

“嗯。”沈诀轻轻的应了一声，看起来好像心情不错，全然没有方才在翎山派的严肃神情。

听到这声嗯，谢之樾愣愣的收回空落落的手，本来他都准备好在师尊丢掉兵器袋的时候顺势接住然后自己收下了。

“师尊喜欢便好。”谢之樾结巴道，随后很不自然的扭头给别的孩子送礼了。

沈诀望着他慌张的背影，有些疑惑。

这几日的沈诀听到几人的闲聊，得知身为二少主的谢之樾从前是这里的孩子王。

他是第二子，在一堆狐狸崽子中算年长，最乐此不疲的事情就是带着几个弟妹们把府邸搞得乌烟瘴气。

可是后来因为他不能化形，眼看比他年纪尚小的后辈们都化了人形，久之久之也就隔开了一道可悲的厚障壁。

他此次离开那么多年，那些狐狸崽子们看上去也不是很欢迎谢之樾的突然回来。再过不久又要回程，此后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他不惜动用了藏在山上的小金库，准备了很多东西，算是他这辈子的告别礼。

果然，谢之樾扬着笑脸叫住了不远处路过的其中一位。

那人回头，冷冷的打量了谢之樾一眼，面对热情洋溢的谢之樾，他没有任何反应。

谢之樾却很记得他。

“五弟！我听他们说了，你修为涨的很快，还有三妹喜欢的纸鸢，七妹的胭脂盒。”谢之樾自言自语的说了一通，正准备拿出东西，“我给你买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疾风便猛地打在他的脸上，等谢之樾再反应过来了的时候，是师尊不知何时挡在他身前，空手接下俩道风刃。

沈诀往前一推，那俩道来势汹汹的风刃瞬间散了去。

一阵狂风打在众人一旁的桃树上，树梢上的花瓣落了一地，粗实的树桩上被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呵，我还以为上山学了几年会有何不同，不也还是只会站在他人的身后的残废。”甩出风刃的人笑一声。

沈诀平静的收回手，确认谢之樾没被伤到，冷冷的看着那人，微怒道：“放肆。”

谢之樾还没搞明白那风刃是怎么回事，愣愣的叫了声五弟。

只听对面的人嘁了一声，五弟瞪着谢之樾，语气里满是鄙夷和嫌弃不施加任何掩饰，吼道：“谁是你五弟！我的兄长只有云慎哥，哪来的野狐狸少上赶着拉关系！”

闻言，谢之樾怔住了，那风刃是直直朝自己来的，要不是师尊反应迅速，这桃树上的伤可就要落到他的身上。

而甩出这道风刃的人，还是那个天天跟在他尾巴后面的五弟吗？从前可爱的面孔，突然变得面目可憎了。

他没理会这人的挑衅，而是拉过沈诀挡住风刃的那条手臂，撩开了衣裳果然能看见小臂已经发红。

谢之樾面露焦急：“你又用手去挡！”

沈诀不解的看着他。

又？什么叫又？

“我屋子里有消肿的药，随我来。”

沈诀刚想开口说小伤无妨，以他的体质这点法力根本伤不了，但他把话咽了回去，故意削弱了法力让伤口留在身上，沉默了半天回道：“好。”

他低头看着谢之樾焦急的样子，很难注意到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谢之樾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五弟身上，被人排斥和嘲笑出身，这种事情他早就习惯了罢。

反倒是沈诀有些情绪，抬眸甩给那只理直气壮的狐妖一个威慑。

那张牙舞爪的五弟眼见他的挑衅没让谢之樾有半点情绪，被谢之樾身旁的那个剑修的威慑吓到。

他咬了咬牙，又吼道：“别、别以为拜剑尊为师就了不起了！”

“不过是占了慎哥的位置才拜的归乾宗。”他转头又对沈诀道，“剑尊大人！他肯定是用了卑劣的手段才拜入你门下，像他这种品行不端，出身低贱的人为了站高不折手段！我们个个心知肚明，你不必看在师徒情面上饶过他，大师兄之位本就不属于他！”

一旁听到这话的孟桉和萧默齐齐投来不善的眼神。

他们其实知道，在遇到邪祟的时候谢之樾会把他们拉到身后，每次练功练到筋疲力尽的那碗热汤是谁熬的，嘴上说着狠话，实际上是到了深夜会替他们掖好被角的人。

如果谢之樾不配做他们的师兄，恐怕就没人配得上了。

沈诀听了只觉得恶寒，敢情这人是为了谢云慎打抱不平。

“你倒是说说看，我的徒弟，如何品行不端，又怎么出身低贱？”沈诀语气不善，一字一句的加重，尤其是在‘我的徒弟’这四字上强调。

对面那人失算了，他看着起了怒意的剑尊自然是生了惧意，没想沈诀会为谢之樾出面，难道他打听的那些消息是假的？

他不敢对质沈诀，把矛头对准沈诀身后的谢之樾，语无伦次道：“野、野就是野的，父亲真是瞎了眼才会爱上那个疯女人，才会生下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畜生！你以为攀上剑尊就能改变你卑贱的血统吗？我呸！”

剑尊他一定是被这只狐狸精给蛊惑了！他心道。

谢之樾是母亲是魔族人，与她相爱的谢怀敬却是世家子弟，对于重视血统的世家来说，谢之樾这样半魔的存在无疑是污点。

谁让他的母亲是魔族人，又和身世显赫的父亲一同诞下做好人难，做坏人惨的他。

谢之樾本想忍忍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想法于这句话出后彻底不复存在。

他的眼中闪过狠厉，拎着五弟的衣领，低声道：“你再说一遍，谁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

俩只狐狸的气势不分上下，谢之樾用法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他一个爪子，那人被突然的打蒙了，脸上露出两条伤痕，他狠狠的瞪着谢之樾，怒火中烧的二人眼看就要一触即发！

扑通一声。

二人都被分开。

一个身材高大，鬓角微白的男人站在二人之间，男人的剑眉上扬，语气不善道：“谢尚，你留下。”

被叫到名字的五弟微微一愣，不甘的瞥了一眼谢之樾，低声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对于他的对不起，谢之樾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他转身一脚把地上的礼物踢了个七零八落，他尽量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可带着哭腔的声音却出卖了他：“我不是你二哥，你得对，我就是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我卑鄙无耻，爹不疼娘不爱，就连师尊都看不起我！”

谢怀敬蹙眉：“谢之樾，注意言辞。”

沈诀看着双目赤红的谢之樾，上前要牵起他的手，却被情绪激动的谢之樾一掌拍开。

他此刻已经顾不上任何仪态，那句话轻轻的击破了他一直以来隐藏的铠甲。

“滚！都滚！你们所有人都这么觉得，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谢之樾吼道，转头又对神情紧张的沈诀补道，“你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最厌恶我的人不就是你吗？”

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这一世的师尊和前世有些许不同，因为情蛊？如果不是，那不如像前世一样，不在乎他，厌恶他，伤害他，这世给谢之樾营造了师尊好像有点不讨厌他了的错觉，其实只要情蛊一破，根本没人会在意他。

在家世里，他是魔族生下的肮脏野种，在宗门里，他是不被师尊在乎的冷宫徒弟。

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破书里面的谢之樾会逐渐走向极端，嫉妒天赋异禀的萧默，嫉妒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得到所有人的孟桉。

“我好人做不成，做坏人却死路一条。”谢之樾低声说了句，紧接着转身跑了。

众人相看无言的望着谢之樾远去的背影，谢怀敬要拦住他，却被沈诀抬手阻止了。

转眼之间谢之樾已经到了院外。

他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有个身影在跟着他的步伐，周边的竹叶草丛，连同路过的微风都觉得惹人不快，谢之樾怒气冲冲的走回屋内。

而身后的那个身影，不紧不慢的跟着谢之樾，看着谢之樾一次次抬手擦着眼泪，他好几次差点控制不住想要加快步伐，把谢之樾揽在怀里，让谢之樾埋在他的肩上。

谢之樾想不到身影正是他的师尊，只要他回头看一眼就能知道，那个站在远处，神色会这么悲伤的人是他的师尊。

沈诀跟在谢之樾身后。

此刻贸然上去只会让这只狐狸受惊。

于是他等人进了屋，再轻轻的敲响门窗，另一只手拿着这人爱吃的糕点。

他来哄人了，哄一只气鼓鼓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