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至废宫前停下。
夜风伏于残阶颓殿之上,犹如在幽幽诉怨,没去脚足的青铜方鼎潦倒地歪斜一旁,连同过往的辉煌繁盛一并都被杂草、尘土掩埋。看着废宫断瓦残垣、荒败破烂的景象,溯舟、南薇陷入沉默。
季南薇油生忧心,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由想到当今日益衰落的太商王朝。忝居高堂之人不体察民情,可她清楚近些年世风日下,民间已是怨诉迭起。
南薇眉间萦绕忧愁,她默默走向一边。
裴溯舟一言不发地站于原处,冷眼打量着眼前荒景。
寒月下,宫垣上斑驳锈绿更衬废宫阴森鬼魅。此处宫殿原是先王为王戚言氏所筑,当年先王常召言氏入宫,相谈兴尽时常至深夜,先王体察言氏出宫不便,便命人为其筑造此殿安歇。如今言氏一族已然没落,这座宫殿也随之潦倒荒废。自古氏族兴衰本为寻常,王朝变迭在千古孤月下更是不足为奇。
裴溯舟忽然开口:“说不定,你婚期未至,祝氏王朝便亡了。”
季南薇暗惊,她回身看向裴溯舟:“溯舟哥当真这样觉得?”
裴溯舟反问:“难道你没有这样觉得?”
季南薇看着废宫,顷刻哑言,太商陷于党争内耗、外敌扰国之困境,或许已离土崩瓦解之时不远。
季南薇问道:“裴府可有打算?”
裴溯舟回问:“季府可有打算?”
二人驻足对视,半是试探半是抵御。
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自然通晓彼此性情。
季南薇虽为女子,却暗谙时局,机慧过人,不输须眉;而裴溯舟则寡言深沉,心思缜密,难以揣测。
两人在父辈的刻意安排下,自小在争一夺先下成长,他们既有较量比试之心,又有惺惺相惜之情。
虽然近年来他们父辈间有些疏离,但二人心知裴府与季府将来是要落于他们这些小辈身上,两府日后是合作还是对抗终究是要看他们。
季南薇暗自揣度:裴溯舟很少出言不谨,他这样说便是裴氏早有了打算。裴氏久涉党争,炙手可热。而若裴氏想取天子代之并不难,嫡公子晏为王后裴阑夕所生,身份尊贵,若能推公子晏上位,天下便可名正言顺地纳入裴氏手中。
她敛眸出言:“父亲常年在外征战,明轩年纪还小,季府尚未……”
南薇还未说完,尾随于二人身后的穆鲲突然跳了出来。
季南薇看清来人,不由一惊:“穆小王爷?”
穆鲲放浪形骸,他看向二人,气颐指使对南薇道:“我说你怎么不肯嫁给小爷,原来你们裴季两家早已勾结暗情。”
季南薇连忙解释:“穆小王爷误会,我和裴少主并无私情。”
穆鲲瞧向裴溯舟一眼,却见他面不改色。穆鲲很想胖揍裴溯舟一顿,可他自知身手比不过从沙场归来的裴溯舟,穆鲲只能怂怯地瞪了他几眼。
穆鲲继续胡搅蛮缠:“方才你在殿内不肯答应嫁给本小爷,还用公子苏来羞辱小爷,现在让我撞见你们两人私下相会一处,还说什么王朝灭亡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真是好大的胆子!小爷要告诉父王,告诉王上,你们两家早就串通好了!”
季南薇闻此,心中不由起慌。人言可畏,若王上信了裴季两府私下结交这种鬼话,季府必会被殃及。
南薇冷静下来,她问道:“穆小王爷到底想怎样?”
穆鲲趾高气扬,他冷哼两声,抱臂迈前几步道:“小爷要你嫁给我,还要给小爷做小。”
季南薇心中恼怒,眉梢已显怒色。
“好,我答应你。”季南薇唇线绷紧。
裴溯舟眸光微动,他转目看向季南薇。
穆鲲不想她会如此痛快地答应下来,他不由面露喜色:“当真?”
季南薇睥目冷声:“自然。”
穆鲲面露色相,他猥琐一笑,伸出肥手便要拉季南薇的衣襟。
季南薇手握灯笼檀柄打落了他的猪手。未及穆鲲回神,她又抬手蓄力,一拳打向了穆鲲的面门。
穆鲲趔趄后退几步,险些倒地。
裴溯舟见此,倒不奇怪。
穆鲲:“你敢……”
季南薇杏眼圆瞪,警告他道:“穆鲲,别不识抬举。若你敢娶我进门,我便每日用拳脚伺候。”
穆鲲又生气,又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他捂面哭腔道:“我要告诉父王,告诉王上,让他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他气急败坏地看着季南薇、裴溯舟两人,转身跑开。
季南薇一听此话,瞬间后悔方才没有按捺住自己脾性。南薇望着穆鲲背影,连声唤到:“穆小王爷!”
她正欲追上去致歉。裴溯舟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南薇对上裴溯舟平静的眼眸,她不由心急:“若穆鲲将此事说了出去,我们两家都脱不了干系!”
裴溯舟沉着:“穆王针对裴季已久,既使没有此事,我们也免不了麻烦。”
季南薇仍是担忧:“可季府……”
裴溯舟道:“我知你顾虑,我来解决。”
说话间,季南薇忽然感觉身后传来一阵杀气。南薇目光一紧,她连忙回身运力,将手中提灯掷向那杀气的来向。而来者却瞬时将灯笼将斩为两半,速度之快,令人结舌。
季南薇瞳孔放大,晃神间,那人已迅速运身架剑于她的颈间,南薇看着来者眼底的寒光,内心不由一颤。
裴溯舟冷声命令道:“住手。”
那人停手,季南薇怔怔后退了几步,裴溯舟扶住了她。
那人向裴溯舟作辑:“少主。”
溯舟向南薇讲到:“此人是我的近侍,尉简。”
尉简抬目看了季南薇一眼。月光下,此人眼底寒光依旧不减。
尉简转而无视她,他径直看向裴溯舟:“少主有什么吩咐。”
裴溯舟淡淡道:“穆小王爷。”
尉简闻之,转身消失于阴暗中。
季南薇回神:“尉简?那连岚呢?”
裴溯舟面无表情道:“他死了。”
季南薇敛容默然,她转目问向裴溯舟:“他是去做什么?”
裴溯舟平静道:“去做他该做的事……我们回去吧。”
……
宴会已散,群臣纷纷入园散心透气。季则铭却驻足一棵枯树下良久,太商将来和季府日后的境遇让他无法安心静气。重阳夜宴散后,季则铭不由对王上感到失望,他在外征战多年,一心为国,却还是引来王上的猜疑,致使南薇卷入三权党争之中。
这时,一袭红衣忽然闪入他的眼帘,季则铭眸光一颤,他没想到王后及其随侍也会闲步至此。
两人相遇,目光交织。
季则铭看向裴阑夕,她容颜依旧,昭华如昨,只是当年让他心系的一身红衣已攀织上金黄高贵、触不可及的凤腾图纹,当年流光四溢的灵眸烂漫无忧,如今却添了许多难言的心绪。
阑夕看向季则铭,他目中的锐气被北境风沙消磨了许多。阑夕忆起他当年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忽又想起自己那张被他珍藏多年的诗信,目光有些无措。
二人皆垂下了眼帘。
季则铭微微上前,他低首施礼:“多年不见,王后可好?”
阑夕抬眸回应:“无恙……将军可好?”
季则铭仍是低目:“臣……一切安好。”
听他自称为臣,阑夕一怔,随即平复目中颤触,她唇边绽出惨淡一笑:“如此…便好。”
宫中有穆丞眼线,侍女雨灵见阑夕神色有异,恐节外生枝。她上前欠身:“王后,公子晏正寻您呢。”
阑夕默然,她转身对季则铭道:“……将军慢赏,本宫先行一步。”
裴阑夕转过宫角,季则铭才直身看向她消逝的背影。
这时他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裴长嬴走上前,他立于季则铭身旁。
裴长嬴道:“夕儿近些年稳重了许多,已不似往日那般。”
季则铭没有回身:“许是她没有办法。”
裴长嬴不解其意,他侧着身子问道:“什么?”
季则铭转身,目光冷漠地看向裴长嬴:“你心中清楚。”
裴长嬴没想到曾为挚友的季则铭亦不理解他当年的做法:“当年,你也知裴氏处境艰难!”
季则铭回言:“裴统领不必解释,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季则铭说完,便径自离开……
季南薇和裴溯舟走出小巷,四处寻找少主的侍卫见二人从暗巷中走来,他连忙上前将自己的灯笼递与少主,裴溯舟接过,陪南薇向人群走去。这时两人前面人群中忽然一片吵闹。
季南薇凝眉疑惑:“发生了什么?”
只闻过路的宫人边跑便喊:“穆小王爷落水薨了,穆小王爷落水薨了。”
季南薇心惊,她看向裴溯舟,猜是他的近侍尉简所为。
裴溯舟亦看向了她:“如今朝势,知而不变者,罔为知。季叔父此次回京深受龙眷,季府已是权党争夺所在。”
他说着,将自己手中的灯笼递给南薇,南薇怔怔接过。
裴溯舟转身与侍卫离开。
宫中来来往往的人都奔向薄婕妤的沁丽宫,季南薇手提灯笼走进人群中,只见沁丽宫的落明桥下浮着穆鲲苍白骇人的尸体。
另一边,季明轩正着急四处寻找姐姐,蓦然他发现南薇正立于桥上的人群之中。
季明轩见姐姐愣神,上前拉着她出了人群。
季明轩急问:“姐,你方才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出了事。”
见她不答,明轩担心问道:“你可是被穆小王爷的尸首吓坏了?”
季明轩心想,姐姐并非胆怯之人,但今日穆小王爷落水一事实在令人觉得诡异。今夜宫中重阳夜宴,穆鲲为何会出现在薄婕妤的宫中失足落水。穆王和丞相这下可有的闹了。
季明轩担心:“季南薇!”
季南薇已听见弟弟的声音,只是她在专心思虑,无闲理会他罢了。
此时,季南薇终于看向弟弟,他身上尚还透露着几分稚气。
依如今三党激烈争斗的局势,季家迟早会被卷入其中。
父亲虽说正值盛年,可抵不过年纪渐长。而她是女儿身不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光耀宗族。未来朝堂若遭变数,明轩到时若羽翼未丰,他将自身难保,何谈保护季府。她与母亲再如何不舍明轩远行,也该放他出去历练一番。
南薇回神开口道:“回府后好好收拾收拾,这个月末,你便随父亲去战场历练。”
“当真?!”季明轩欣喜。
季南薇走开,仍是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