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理。”
“哦，小田，这么晚了还没下班啊？”
“还有份报告要写呢。”
“辛苦了，早点做完好好休息吧。”
王春彧顺手关了办公室的灯，正准备把门带上，刚刚才走过去的田秘书又匆匆折回来，有些抱歉地喊住他。
“那个，王总，”她含蓄地指了指天花板，避开了顶头上司的名讳，“那位请您去一趟。”
这个点？
王春彧抬腕看了眼表，已经快十一点了。平常这个时候周密根本不会在公司——事实上，周密的战场从来都在公司之外。之所以挑这个时候找他，估计是真有什么事。
他下意识扫了眼唐九洲空荡荡的工位，想了想，还是把门反锁了。
周密的办公室在顶楼，照周氏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按理说应该是整个M市最好的夜景观光地。但周密不知是恐高还是单纯喜欢昏暗环境，整个办公室被厚重窗帘裹住，灯也比外边的暗一些。
一个隔绝日光的密闭空间，养出他一副冷淡苍白的皮囊。一个恹恹虚弱的男人，却有茹毛饮血的野心——
王春彧没来由地想，多少有点变态的意思。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讨巧地调侃他：“周总这么晚还待在公司？宵衣旰食，真是一段佳话啊。”
周密没心情接他的话，压着两簇沉沉的眉，说话却慢吞吞，像一把凌迟的钝刀：“有人让我等他。”
王春彧一挑眉：看来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见面啊。
周密讨厌的人不少，啊，说错了：他几乎没有不讨厌的人。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带点激怒他的品质，但这些人也是分类的，有讨厌但是有价值的，有讨厌但是不值一提的，还有讨厌到想要赶紧弄死的。
这个分类标准是王春彧跟在周密身边多年总结出来的。同时他注意到，这三个标签完全可以随意叠加。
比如，周峻纬对他而言，就是有价值但不值一提，且想要赶紧弄死的。
从周密的表情来看，今晚上的这个人，真是纯纯的第三种人。
王春彧才不想触他霉头，也一点都不想替他分忧，于是懒散地笑了笑：“约了什么时候？需要我在场吗？”
“……你可不是用来干这种事的。”
周密撒了一把泡腾片到水里，看着气泡疯狂升腾溢出杯子：“脏活累活当然有别人做。”
“周总真抬举我。”
“毕竟是峻纬的老师嘛，”周密忽然咧嘴一笑，眼尾微妙地一弯，“对了，峻纬最近没给你添麻烦吧？”
这语气，这表情，这问题，真像个担心小孩儿成绩的家长，去重点中学教导主任办公室门口一抓一大片。
王春彧鸡皮疙瘩起一片，随口附和道：“啊对对对，除了和他那相好打得火热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哦？还是那姓齐的？他还挺专情，这么多年还没忘。”
“那可不一定，没准是有所图谋呢。不过我说，你就不担心他把你捅出去？人家对象可是经侦大队的，专业对口哦。”
周密波澜不惊的神色下露出一点轻蔑和怜悯：“他一尊泥菩萨，自己都顾不上，还有心情拉别人下水？”
“啊，忘了，”王春彧笑嘻嘻，“他才是靶子，再怎么样也有他挡在前面，你怎么都不亏。再说，这项目签完你就拍拍屁股走了，顶多一个月？这烂摊子都是后来人的了。”
王春彧不提这还好，一提，周密就想到曹家那个令人头疼的女人。
“啧，姓罗的不好应付。”
罗予彤是圈里出了名的工作狂，在一水儿推崇八小时工作制的企业里率先舞起十六小时工作制的旗帜——
别误会，罗老板不吃人，这只是她对自己的要求。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罗老板为人处世的不二准则。
精细严苛的女强人绝不像周密以前接触过的那些商人一样，打官腔笑眯眯，觥筹交错间同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她是个嘴巴紧出手快的实干家，除了必要的工作交际外，没有心情跟别人发展更深的友谊，也不会因为周氏风生水起就对他高看一眼。
所以，当罗予彤严格审视合同，嘱咐法务团队不厌其烦地跟他们一条一条对细节的时候，戴着顶安全帽直接走进飞尘漫天的工地和建筑团队一同现场核对图纸的时候，凌晨三点给他发了封事无巨细的邮件，请他迅速将不齐全的手续全部办妥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个合同没那么好签。
如果不是需要赶紧把这块烫手山芋甩出去，曹家又是短时间内唯一一家能出到他心仪价格的企业，他真是一点都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
不过这女人虽然不好糊弄，但他也知道，她是有软肋的。
都知道曹家的一块心病是那个跟着唐家小少爷跑了的少东家，他猜罗予彤应该不希望看见唐九洲，应该会请他找个理由调离或是开除之类的，这样他也可以借着顺水人情的名义，把这个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剔除出去——
可这位不苟言笑的女强人吊着眉梢看了他一眼，像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只说了一句话，便将他的话完美反驳。
罗予彤说：“九洲也是我弟弟。”
翻译过来就是：少管闲事。
周密只能讪讪地笑，把话题重新绕回合同上。
“看来唐九洲还蛮有用的嘛，”引狼入室的幕后黑手王春彧把这故事当笑话听，“他来接这项目，那不是顺水推舟？”
周密怀疑他在装傻，眉头皱紧：“你不知道唐九洲是谁？”
“当然知道啦，不过肯定没有您清楚。”
王春彧很谦虚。
“为了一纸合同，连□□都出动了，周总年少轻狂时候的杰作嘛——没有你，哪有现在的唐九洲？”
这事儿没多少人知道。周密当时刚进周氏，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唐家那个不知变通的主事人正好撞上他的火把。
唐老板那时冷冷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送出的天价古董，手里捏着周氏“白手起家”的罪证，“啪”一声甩到他面前。
“我们从来不跟手脚不干净的企业合作，周总请回吧。”
调查合作对象的底细是基操，唐老板无疑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唐老板手下养了一群黑客，想查他一个根基不牢的企业简直易如反掌，顺着链条一扯，就发现了周氏那些来不及好好掩藏的小秘密。
周密太慌了。他走到这个位置，都是被推过来的，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能让他认罪？
他又没错！
那时正好有人笑眯眯地给他递刀子，说要替他撑腰，他就上了——
不，不不不，怎么能自己上呢？他冷静过来之后立马想通了这个关节：当然要找个背锅的替死鬼了。
“唐家这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啊，叔，周氏走到今天多不容易，你也知道——要是他们把那些资料公开了，那我们可怎么办啊！”
周密拿了一百万去找周启。他那混蛋叔叔没什么别的本事，干坏事还是很拿手的。他威逼利诱了一番，那见钱眼开的蠢货就巴巴地替他动了手。
外头都传是唐老板不知道上哪儿惹上了□□，□□刺了人马上销声匿迹，人影儿也捞不着。
而周密也不动声色地跟周启划清了界限：跟周启说是为了保护他，其实连他的墓地选在哪里都想好了。
脏。脏得很。都别想碰脏我。
瑟瑟的少年拿起屠杀的宰刀，眼底嗜血。
往事如潮汐一般上涌，周密并没有和过去的自己共情的兴趣，直接问王春彧：“你把他带进来做什么？周启那个废物做事做不干净也就算了，你也拎不清？”
“哎呀哎呀，那我可太委屈了。”
王春彧自顾自倒了杯茶，温声笑道：“周总忘了之前交付赏金猎人做的事了吗？”
赏金猎人……
周密想起来了，他之前委托河东最有名的那伙赏金猎人去承铭公馆把唐家那个硬盘拿到手，赶紧销毁——结果半路被人截了胡，现在还下落不明。
他最近真是太忙了，只想着能早点结束这个项目，把上边那位哄好了，他脱身也能简单点。
却几乎忘记了这个致命把柄还捏在别人手里。
王春彧抿一口茶：“别急嘛，这宝贝可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哦。”
“你是说唐九洲……”
“就是那伙截胡的赏金猎人之一哦——脸色别那么难看嘛，也算是完璧归赵了是不是？人家没准就是把那东西当父亲的遗物看的呢？”
王春彧拱火的本事是真不错，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周密极不耐地乜了他一眼，也冷冷地呛他一声。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父亲最近过得还好吗？”
王春彧不幸灾乐祸了，但也只敛了一瞬，马上又勾起了笑容：“这不是托您的福嘛，还活着。”
“那你可要好好珍惜。”
“周总也不用敲打我了，我真是在帮您呢，”王春彧呵呵一笑，“唐九洲拿了硬盘又怎么样？他要是成为你的人，不是更安全吗？”
“你觉得他那么好糊弄？”
“怎么能叫糊弄呢？各取所需罢了。你给他想要的，他把东西给你，没人不喜欢共赢。反正你现在也不敢冲他下手，他们不也就是仗着你忌讳曹家，才敢把他放在你眼皮子底下的吗？”
王春彧气定神闲地掰了一颗泡腾片，扔进茶水里，药片迅速在水中崩解，“嘶嘶”地兀自沸腾。
“都送上门来了，就让他有去无回呗。”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把这场愉快的讨论会叫停，王春彧把外套捎上，悠悠地退出了舞台。
“会面愉快哦，周总。”
他侧身出门的时候，看见跟在秘书身后冲他咧开笑容的男人，一道刀疤横至眼下，睁眼的时候两只眼有些不对称，橘皮一般皱起的皮肤暗沉而粗糙。
“你也愉快，周先生。”他笑着跟来者打招呼。
作者有话要说：谜语人，都是谜语人（捂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