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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前世-春分-何以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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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躲避邻居的指点和官兵的搜查,朝浥在城郊呆坐了五天,当时探知真相的心冷静下来,陡然发现尚不真切的事实竟然他无比恐惧和心慌。

他对飞来横祸的原因避而远之,自欺欺人地回忆遍了十几年的悲喜,流干了眼泪,瘦脱了模样,回到了城里,因为今天爹娘和哥哥受刑的日子。

行刑那天,大概是春分,也可能不是,不似五天前,天气并不晴朗,灰沉沉的,却压不住一座城的躁动。

门庭若市,整个街道被塞得满满当当。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知道和不知道事情原委的、空闲的和忙碌的百姓将行刑台围得水泄不通。

朝浥想去看父兄一眼,就一眼就走,然而朝浥被挤在一群乌鸦里,进不去出不来,被迫听了朝浥这辈子的逃不了梦魇。

父兄的、还有福堤的惨叫声,像是暗夜里远处的呼啸风声,孤寂而煞人。

搭配着周围路人指指点点的说话声音,在朝浥的耳边一圈又一圈地环绕。

朝浥一开始还能踮起脚尖,看到父兄的脸,第一刀下去的时候,朝浥的脚尖再也不肯竖起来,朝浥的眼睛再也不肯清明——他想逃跑,冲出人群或者遁入地底。

然而他只能畏缩在人群里,想将精神与这世界割裂,但他做不到。他听得到父兄的每一次痛苦,听得到周围人的谩骂与不屑。朝浥知道他们在哪一刀气息减弱,知道他们在哪一刀死亡。

朝浥被硕大的黑暗完完全全地包裹住,与这世界勾连的最后一根精神丝绷断了。

终于离开了啊。

人群退潮似的退离开去,朝浥在行刑台对面的街道上坐了一晚,不想睁眼,因为睁眼就是行刑台,也不敢闭眼,因为一闭眼父兄的惨叫声音会变得更大。

好像自从他与家人分离,他就不断地陷入无解的矛盾之中。

白天的阴沉落到了地面上,风吹得朝浥全部血肉疼痛。没有哭声,但沥沥雨声如哭声,飘落在朝浥的每寸皮肤上,从零散走向集中,集中在昏沉的朝浥的脚下。

第二天,朝浥去送温苏徽。吸取昨天的经验,朝浥只站在路边,远离人群。

下了一夜的绵密小雨,天气仍然灰蒙蒙的,潮湿似有若无地裹挟着空气,压着人的胸口。

整个流放队伍走完了,朝浥都没有看到温苏徽。不详的感觉强烈,朝浥不甘心也不相信,悄悄地跟着流放队伍走着,极力目视,也没有看到她,直到朝浥来到一处乱葬岗。

郊区、草席、腐臭和熟悉的簪子,构成了朝浥对活着的温苏徽的最后的印象。

朝浥已经没有力气了,他找了一块木板,用了半天时间把温苏徽的尸体拖到无人的草地上,又用半天时间挖了一个土坑,用了一整晚的时间把土坑填上。

朝浥不知道这是城郊的什么地方,也尽量克制住没有掀开那张草席,他努力保持着对惨象的未知,但真的很累了,连攥着温苏徽簪子的力气都没有。

一如前一天,朝浥以自虐的方式,在温苏徽的坟边坐了一晚,又开始回忆这十几年的喜悲,所有的场景都归于最后家人被捆绑着带走的样子,以致他无数次地想跳下河,想以头撞树,想用尖利的钗子插进脖子,但他还是得活下去。

雨夜里的风吹得朝浥每一根骨头疼。

五更明亮的天预示着一个好天,三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的朝浥再也站不起来,亮光让他闭上了眼,在地狱的人实在不适合这样的明亮。

他倚靠在树下,不知疲倦地思考自己何去何从,恐慌无助的情绪蔓延了三个昼夜之后渐渐化为凶戾和隐忍。

回城,茶楼,洗冤,报仇。朝浥抬起无力的手,阳光照得经脉一清二楚,这手里一无所有。

张小鱼冲着朝浥叫“小乞丐”的时候,朝浥噎得一句话讲不出来,他清楚自己的模样已不是从前朝公子的样子,只有面目可憎的乞丐才敢回到茶楼。

朝浥叹了一口气,自顾自从无人知晓的茶楼后门进去。

十几岁的人爬上三楼竟也能两步一走一停,朝浥真是不行了,看着顶楼屋里蒙着的一层灰尘,他更是感觉筋疲力尽。

先歇会儿,然后找吃的,然后在白萧没回来之前离开茶楼。

朝浥不知道白萧怎么知道他回到了茶楼的,他突然站在朝浥面前的时候,朝浥吓了一跳。朝浥想起白萧在之前就告诉过他朝廷或有大变,又是一声无力的苦笑。

白萧把朝浥喜欢的饭菜摆在他面前,朝浥行动缓慢地拿起筷子,才吃了两口,就吐了出来。

那些死掉的声音,由声音而想象到的死相突然就袭击了朝浥,反胃到连胃酸都吐不出来后,朝浥认命地放下了筷子。

白萧总像个洞察一切的旁观者,站在一旁,眼神清明,审视或者只是无感情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朝浥问:“你不要把我压到官府吗?”

白萧说:“不会,朝家是清白的,你应该好好活着。”

朝浥一愣,多难得啊,朝浥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朝家是清白的”,想起白萧之前的提醒,抬头问:“你早就知道是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我知道会有事情发生,但不知道会发生在你家,也不知道其中原委。”,以白萧的能力,最多只知道会朝堂风声不对,也确实不知道风声的实质是朝家犯了大不敬之罪。

发生的太快了,七天的时间,定罪、落狱、抄家、流放,所有的流程像坠楼,不受阻拦,轰隆结尾,无辜的茶楼最后等来一个孤零零的濒死的朝浥。

白萧知道朝浥的真实身份,以为朝浥不会再回来了。但茶楼的交易契约上朝浥的名字没有消失,契约纸墨特殊,只有买家死了,上面的名字才会消失。

所以白萧一直在等朝浥回来,也一直在想要不要等另一个有缘人。

“你应该好好活着。”,白萧看着阳光下几乎透明的朝浥又说了一遍。

朝浥没有再接话,只仰头嗤笑一声,他觉得这世道对他最大的不公平就是要让他“好好活着”。

朝浥极力在脑袋里抠出“好好活着”应该的样子。

他拜托白萧跟他讲如今朝廷局势,写信给外祖家报平安,做出一副仇恨支撑人命的样子。

他从不走出茶楼,照常经营茶楼,戴着兜帽去楼下听陈浔讲婉转凄凉、耐人寻味的民间话本,搜罗好吃的好听的好玩的填进茶楼,也去窗边看来来往往行人,当自己是一个旁观的高位者,从没有一跃而下的动作。

但他没有办法面对夜晚,他的面具在夜晚破碎。

安静、黑暗,他能听见母亲对他最后的叮嘱,能听见福堤的劝说,能听见父兄的惨叫和母亲钗子插进血肉的声音,他能看见他们所有人的眼泪,唯独看不到自己的。

他活在一个木盒里,脊骨全碎。

睁眼是惩罚,而他无法入睡,他只能整晚整晚地用酒精麻痹自己,用酒醒后的头痛以求得些许的安眠,然后用一整个白天昏睡,拒绝所有的思考。有时昏睡的时间更长,长到连绝望都感受不到,只剩一片没有意义的虚无。

偶尔会用破碎的酒罐陶片划烂胳膊,用血腥味和疼痛赶走不受控制的悲伤和幻觉。

认真生活和拼命颓废都是朝浥需要的。

在白萧第六次看到朝浥昏睡在地上的时候,白萧拉他下楼。

当躲避的状态被一招击碎,朝浥先是挣扎,在白萧不可估量的力气和公子哥儿习惯拥有的体面压制下,朝浥放弃了挣扎,任由白萧拉着他躲在一楼楼梯的柱子后。

朝浥看到了唐翌,风光更甚往昔的唐家少爷,旁边站着容光焕发的唐四清。

唐家与朝家交好,人尽皆知,这一场清肃大变,朝家几乎没有活口,唐家唇亡齿寒,怎会一点牵连都没有,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牵连,唐家也应该躲避风头,而不是在这朝家死光后的短短十天内如此风光地大摆筵席。

朝浥混沌的大脑只在刚看到唐翌时清醒了一下,又回归混乱。

他推开钳制着他的白萧,歪扭地跑到后院,在泔水桶边,将五脏六腑快吐了个干净。

白萧以近乎残忍的方式告诉朝浥祸害朝家的罪魁祸首。

“你知道原因吗?前因后果?”,朝浥直起身,他的心难得不是因为酒精和自杀的偏激欲望而过度跳动。

“尚未可知,须得查了才行。”,白萧确实不知道,他去询问时,只从前主人那里得到了两句话,一是“因果故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二是前主人言中带笑的“不破不立”。

白萧沿第一句话推推算算,咂摸了许久,才确定了朝家悲剧的罪魁祸首,又对着第二句话想他自己从前的善恶呆坐了许久,才决定告诉朝浥罪魁祸首是谁。

朝浥吃硬不吃软,家中的无故惨死消磨了他的意志,父母的软话强留着他,没有意志的人只能撞上硬茬才可遇强则强。

泔水桶的刺鼻味道纠缠鼻尖,朝浥单单回了个“好”字,便转身回到顶楼,没有直接冲上去杀掉唐翌,也没有无望地歇斯底里。

可白萧在朝浥转身的一刹,看到了朝浥眼底燃起的熊熊复仇火焰。

春分已经过去了,白天比黑夜更长。

朝浥的生活、家庭、友情、安全感和尊严被摧毁,他正在跨过走向黑夜的晷,却再也见不到白天。

牵着他生活的线由五彩斑斓变成堪堪断裂的黑,他对世间的天真好奇全部泯灭,他的偏执不屑全部上场。

经营茶楼、明察暗访和深夜独自清醒成了生活的全部,用尽微薄的力量而收效甚微是全部的结果。

摧毁的重量压在朝浥的胸口上,肩膀上,他站不起来,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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