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1月13日。

戊寅年九月廿二。

湖南，长沙。

凌晨两点，本该是深眠的时候，第九战区军部却恍若白昼。

天心阁。

城楼之上，伫立的军人拿着望远镜眺望城内情况，军部撤离的车辆接连驶出城门，城内各部都已准备就绪。

居民街道偶有亮灯，转瞬又在这个黑夜熄灭。

身后传来一道很重的拖拽与脚步声，他转头就看见副官被荣昭拽在地上，双手捆了绳子，嘴里塞了棉布。

“你做什么？”他蹙眉问。

“城内来报说敌军已达三里之外新河，你们在这儿做什么？”荣昭将副官往旁边一丢，咬着腮帮问，“你瞒我什么了。”

副官被荣冕周围的人解开了绳子，小声道：“中尉，城内确实来报说日军到了新河。”

荣冕压低了眉毛，拿起望远镜看向城门。

荣昭看了眼一众士兵手里拎的油桶，又瞧见了门窗上泼上的汽油，拽了身边的士兵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少、少尉，我我我——”

“他们不知道，你别逼他们。”荣冕眉头紧锁着放下望远镜转身问副官，“消息可是真的？”

“是，警备团的人在街上说的。”副官肯定道。

荣昭上前拿了荣冕手上的望远镜同朝城外望去，没见奇怪的地方，刚要放下手上的望远镜，就被城里街上窜起的火光引了过去。

“大哥！”

荣昭拽着荣冕来到身边指着不远处着火的地方道：“伤兵医院起火了。”

暗夜里，医院的火光可谓灼眼。

四周都是已经泼上的汽油，火势起的快又旺，一条火龙从地下一瞬升腾去了二楼，继而攀着楼房向上爬去，欲盘踞整座楼房。

荣冕面上凝重万分，拿过望远镜就看见了医院前四散而逃的士兵。

医院楼门处不断有人从滚滚浓烟里爬出，火势大的已经烧起了出逃人。

“给总指挥打电话！”荣冕额角暴起青筋，攥拳冲身后副官吩咐。

“你们今晚要烧了长沙？”

荣冕抬脚要进屋同指挥使联系时，荣昭再次扯住自己问着，他回身，却看见了另一处燃起熊熊大火的位置，眸光一缩，暗自心惊。

欲要抬脚进去亲自打电话，却被荣昭按着胸膛压在城墙上。

荣冕在两人那极为相似的眸子里，看到了远处火光。

“我问！你们今夜可是要烧了长沙！”

荣冕沉沉盯着荣昭，抬手攥住荣昭的手腕，用力下压之后，荣昭蹙起眉，顺势压肘撞上荣冕上腹，荣冕抬起另一只拳头冲荣昭侧额砸去，荣昭松手闪身后躲。

荣冕站起身拍了拍前襟皱起的衣领，整理好军帽，看着被门前几个人按在门上动弹不得的荣昭，紧抿的唇说了一个字。

“是。”

十分钟，一直是占线状态。

荣冕按在桌面的五指缓慢成拳，侧头看了眼城外几处布控燃起的大火，再垂眸时看向了屋内的油桶。

烧吗？

“中尉！烧吗？”

荣昭靠门站着远远望着城内冒起的浓烟，荣冕同看过去只看到了被黑雾红光笼罩的城。

突然门口的荣昭转身，无视周身环着他的士兵，盯着荣冕开口：“不可能无序。哪怕要烧也该提前将百姓移出去！中间肯定有漏的一环！”

荣昭是聪明的，天心阁在几处燃点位置最高，不出所料，天心阁的火就是城内各处燃火的讯号。眼下除去城内几处已燃起的火，更远处的街区都还没点火，定是在等什么。

荣昭看着荣冕，胸前缓缓起伏，身侧早已攥起的拳头微微颤抖着，哑声道：“他们在等你的信号，城内上万百姓还没撤退……你、真的要点吗？”

两重命令已下，今晚的信号该是空袭警报和这天心阁的火。

荣冕垂头看着手中的电话，不知是否在思索荣昭的话。

“中尉，许是、指挥使临时换了信号呢。”副官看着城中四起的大火与不断逃出的军队和人群，心下焦急不已的开口，“咱们得撤了中尉。”

“你闭嘴！”

荣昭吼完，回头看见了街上零星跑出来的衣衫散乱的百姓。

城内大街上有汽车的人家慌忙逃窜时，在浓重的烟雾里碾轧了人还不自知的往出逃，借着火光，倒是让远处的人看的清晰。

火苗的灼红与鲜血的暗红，铺满长街。

荣昭内心最差的设想被他亲眼看见，猝然转身时三四名士兵被荣昭眼底的血丝惊到，压着荣昭的肩颈防止他再一次冲进去。

荣昭死死瞪着里头高声道：“赶紧打电话救人！荣冕！”

荣冕放在电话上的手抖了下，拿起电话却是再次向指挥使打去。

“中尉，警备团已在城内街区放了火！”

荣昭身后一道男声传来，荣冕扔下听筒迈步于门口，终于看见了城内瓦房之上逐渐要合为一体的数条火龙。

荣昭趁势撞开几人，冲去荣冕身后的书桌给警局打去电话。

几人要跟上去被荣冕一个眼神定住。

荣冕背对荣昭，听见也看见了城内肆虐的大火浓烟里，人群的喊叫与厮鸣。

警局电话没占线，很快就被接听了电话，荣昭急急冲对面道。

“去救火！快去城中街区救火！”

——“救什么火！车里尽是燃油，无水可救。”

那头的一句话给了荣昭当头一棒，发懵的瞬间听筒叫荣冕拿了过去。

“我是荣冕。”

——“荣老弟，天心阁怎么还没点火？”

“空袭——”

——“不管那个，点吧，天心阁火柱燃起，城中各部撤离。大火已起，来不及救，能逃就逃吧。”

话落，那头电话也没来的及挂，警局里纷纷攘攘的乌泱声和哨声就这样传到天心阁众人耳里。

“中尉！”

“中尉，再不撤，我们也要同这大火困在长沙了。”

“中尉。”

片刻后，荣冕将手中的听筒扔在桌上，两次喘息后，在荣昭身边低声下了令。

“点。”

荣昭按在桌上的手上前抓着荣冕的衣领，抖着手道：“这次你看见了吗？你看见那些死在车轮和人群脚下的人了吗？”

荣昭看不见荣冕眼中的神色。

冬日他浑身冰冷地颤抖，面上却止不住的留着汗。

没听到回应，荣昭缓缓松开手，踌躇着转身，看见了方才城墙处从下窜起的火，也看见那一条巨大的火龙成了形，不断向前吞噬着整座城池。

“中尉，车已备好，咱们该撤了。”

副官一句话叫醒了荣冕，荣冕定了定神，看着面前荣昭的背影，冲副官说：“压着少尉，撤离长沙。”

“是！”

荣昭甩开几人的手，径自迈步下了天心阁。

荣昭边下边摘了军帽朝大火里扔去，除此外，还上手解开了身上军装的扣子。

荣冕眼瞳一缩，大喝：“捆上荣昭！”

周围士兵闻言再上前时已晚。

荣昭开枪压住众人上前的脚步。

初冬，荣昭在天心阁下的大火里，烧了自己的军装。

背后是城内浓浓滚起的黑云，他着一衬衣，手里举着枪，盯着大火前不断朝自己走来的荣冕，吼道：“别过来！”

荣冕似是未曾耳闻，只身一人朝黑云里的荣昭走去。

“我说你别过来！”荣昭连着在荣冕脚下开了几枪，荣冕停下脚步，两人间只隔三米距离。

“阿昭，别意气用事，长沙留不住了，我们先撤。”荣冕看了眼已无法挽救的炼狱，平缓了呼吸道，“你不能留在长沙，温煦怎么办？念九他——”

荣昭低笑两声，看着荣冕摇头说：“我不留长沙。”

荣冕再次提步上前，荣昭眼神清明中带着狠厉，一颗子弹擦着荣冕耳边过去。

“我也不留重庆。”

荣冕面上闪过一瞬惊诧，趁荣昭不留意时，上前抢了枪，抱住荣昭后腰朝一旁摔去。

士兵见状皆涌上前捆住荣昭。

“少尉，得罪！”

“你|奶奶|的荣冕！放开我！”荣昭被众人压在地上，死死挣脱却无能为力。

“上车。”荣冕站在荣昭面前睨着他下令，“你们在后座左右看好了少尉。”

“是，中尉！”

城内百姓一涌而出，万民于火龙身下狂奔，汽车拥堵于当街，车下血淋淋尸身肉肠，偶有火人从火龙口中逃生，转瞬匿于潮潮人海，嘶吼叫鸣震动火上烟云浓雾，蔽月不得见寒光，入目四处皆是红晕一片。

房倒屋塌，地陷山摇。火龙出，城池亡。

长沙城内当街不得行，天心阁绕边区林路至城外战区部队汇合。

这一路也有住的偏远逃难的百姓，比不得城中人数多，却也是上千。

汽车卡车在街上走的缓慢，路上人也都晓得要为之让路。

快到城外大部队，荣昭看见了远处吊起的亮灯。

趁着周围人群多，荣昭猛地将右手侧的士兵击晕，开了车门跳车而逃。

汽车急停，副驾的荣冕下车一眼看见混杂在人群里的荣昭正朝着城门跑去。

荣冕拔了腰侧配枪，瞄着荣昭的左腿打了过去。

子弹枪口中迸发，突破长空时在周围人身侧留下热波，火星从枪口掉落熄灭的瞬间，铜黄色的子弹擦着呢黄色军裤留下一道血痕。

“中尉！”

“少尉！”

不顾周围人群的叫嚷，副官赶忙派了人上去将倒在地上的荣昭拖了回来。

兄弟两人皆没下死手，荣冕的耳朵是擦伤，荣昭的左腿也是擦伤。

“荣冕！”

“荣昭！！”

荣昭被压着跪在地上，荣冕上前将枪口抵在荣昭前额，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身下要走的弟弟，咬牙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荣昭抬头看着荣冕勾了勾唇，倏地一下拔了身侧人地配枪，将人钳制在自己身前，捏了枪在人颈边，同荣冕对峙着开口：“我比大哥要清楚的多。”

荣冕举着枪踏步上前，荣昭提枪瞄着来人的额心向上移了几公分，嘭的一声开了枪，和荣冕方才的决绝一摸一样。

荣冕的军帽被子弹打飞，荣昭勾了勾唇再次收枪抵在前人侧额。

“我要走。”

“你是荣家子——”

“今天之后就不是！”

两人一声比一声高的对喊将周边逃难的人引了过来，副官朝天开了枪赶道：“不走的就把命留这儿！”

“你这是叛逃！荣昭！你想处死么！”荣冕放下枪，直直地站在荣昭对面，双眸紧盯着荣昭的眼睛冷声开口，“你想荣家尽数陪你去死，那就走。”

荣昭看了眼荣冕身边十几个亲信，眼神一顿放在了副官身上。

那副官与荣昭视线相接时，垂下眼睫，手上攥紧了配枪。

荣昭看着荣冕淡笑一下，枪口从士兵肩颈处露了出来，食指扣紧，又一道枪响于林侧响起。

应声而倒的，是那要拔枪的副官。

眉心处一枚血红的孔洞，像在额头开了第三只眼。

荣昭扫了眼四周没有多余表情的士兵，挑眉拉着身前士兵朝人群里边退边说：“荣冕！大哥、保重。”

周身的百姓越来越多，荣昭带着士兵不断后撤，在十米后将士兵定住，继续后撤，于数十名人群里转身，枪支藏进腰间，给了身侧人几块大洋，却只拿了男人身上披着的一件补丁棉衣，套在身上后，彻底消失在城门。

荣冕拿过士兵递来的军帽，垂眸看去，正前方那枚军徽被人打穿。

他攥紧军帽的指尖蹭了蹭，回身，躬身将军帽扣在副官面上，扯下副官肩章扔在地上，起身时子弹惊起林间仅剩的几只鸟儿。

跟在荣冕身边十多年的士兵，冷冷看着地上司令派送来的副官，高声道。

“荣家二子，国军少尉荣昭，丧命于长沙火夜。”

作者有话要说：“文夕大火”：迫于日军进犯，国民|党当局计划采用焦土政策，焚毁长沙。由于组织失误、信息误报，11月13日燃起大火，导致三万多平民丧生，九成以上的房屋被烧毁。

中国抗战史三大惨案：花园口决堤（1938.6.9）、文夕大火（1938.11.13）、重庆防空洞（194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