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秋刚到公司，凳子还没坐热，就被赵煦华给叫了过去，说是上周给销售部的一台新样机，无法正常运行，需要技术人员前去诊断。

单台化学分析仪器的价值在十几万到几十万的区间。无法运行的原由有无数种，或许是由于组装人员的疏漏，或许是因为运输过程中玻璃部件被震碎。亦或许是由于操作不当。成因相当复杂。

按规定，任何原因造成的机器无法运行，都需要由委派技术人员前去拆机检查。核实受损原因后，再做出相应的解决措施。

毕竟谁也不想成为冤大头，来承担这么大的损失。

赵煦华本人更倾向于是销售那帮蠢货，对他们研发的高端产品一窍不通而造成的后果。

徐清秋对此没发表什么意见。熟练的打了个圆场，离开了办公室。

销售部门和技术部门是分立的两个部门，隔得不算远，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由于政府的津贴，厂房和技术研发生产部门设在了高新区，而贸易区设在了宁安区的边界。

另一头，谢诚言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走进销售办公室。究其原因，他提着一支半人高的大号行李箱。

谢诚言原先想把行李先寄存在前台，以免引起关注。前台的姑娘看着人来人往的公司，生怕丢失谢诚言的物品，担了不必要的责任，便委婉的回绝了他。

于是，意料之中他成了众人用来打发无聊上班时间里的预备消遣话题。

“哟，这是怎么了？”坐在电脑前的郭磊，推了一把桌子，滑着办公椅退了几步，探出头看向谢诚言。

其余人也纷纷观望。

“没什么……”谢诚言刚想开口，就被突然造访的总监秘书打断了。

坐在离门近的小江瞥见熨烫的笔挺的西装裤，轻咳了一声。众人立即作鸟兽散。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一派认真专注的模样。

“大家10分钟以后，会议室见。”

等秘书走后，销售部立刻炸开了锅。

“啥呀，又整啥幺蛾子，临时开会，也没个通知。”

“又开会，不是上周五刚开过。”

“就是……”

会议持续了整个上午。

最开始领导实行的是怀柔政策，象征性的关心了大家的生活起居，身心健康。寒暄几句后，示意人资将延迟的绩效制度给大家做一个详细的讲解。HR主管带着澎湃的激情，说的唾沫星子横飞，把投影着季度指标的PPT的幕布拍的啪啪响，小幅度晃动着。领导则坐在主位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面上一派泰然自若。

在隔壁展示厅做检测的徐清秋有些后悔，出门时为什么没把降噪耳机给带上。隔着一堵墙，有什么动静他都被迫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又不是来参加销售会议的。作为一个无法一心二用的人，这简直就是一场折磨。

等到了散会，众人前脚刚踏出门就忍不住议论起奖惩制度。顾及领导还没离开，只敢压低了声音小声交谈。

“都听见了吗？销售额超过200万的年终奖一辆车……”

“那车不便宜吧，这要过年能开会老家，那得多有面子啊！我还没买车呢！”

“真的假的？超过的这个数，一人一辆？这回上头下了血本了！要是咱们都超了，他们真能整个销售部买，那可是近百台车啊！”

“做什么春秋大梦，你当是200块啊，这么容易？”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了哄堂大笑，大家纷纷赞同。

“今年销售额最高的人，可以拿下东部总经理的职位，那可是个肥差，咱们南部虽然待遇也不错，但是比起东区的油水还是差一截……”

销售以地区划分，江河为界，东、南、西、北四个地域，在一个辖区内的人，只能拓展一个辖区内的客源，互相不能越界。

东、南两块地界，城市繁荣，科技型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机遇和城市规模便利势必会吸引更多年轻人人。西、北两块偏向农牧业和化工产业，虽然说机会并不比其他地区少，但大多都是待开发客源，是一个相对地苦差事。

“西边儿陶姐最有戏，这两年啃下来多少硬骨头啊，咱们南边儿估摸着也就峰哥才能……”

“嘘！”郭磊拱了拱小何，示意他跟在后面不远处不声不响的张立兴。小何即刻会意，笑着提高了几分音量，“我们老张的业务能力也没得说，要我说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比一比了吧。”

“那是！老张酒桌上那本事，没个十年功夫练不出来。我觉得我自己今年能冲100吧，奖金也还可以的。”郭磊点头说得大声，随后话音一拐又把话题绕回到自己身上，谁也不得罪。

峰哥闻言瞥了身后的张立兴一眼，‘老东西，不过是倚老卖老得到的职位，能力实在普通，根本不值得一提。’想到这里心中更加畅意，一手搭在小江的肩上，一手搂着另一个同事，左拥右抱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东区代表。

有人欢喜有人忧，同组的阿烨已经把自己的头发抓得像个鸡窝一样，哭丧着脸说，“刚才还说了，没过60的全部淘汰掉。卧槽，我去年才刚压线，怎么办呀……手上这个客户一直在问价，资料发了一堆，他也没说要买，妈的！”

“谁说不是呢？”郭磊摇了摇头。

这话说得阿烨更加焦虑，指着郭磊骂道，“磊子，你好意思跟我比，你去年就90了！我他妈……”

郭磊搂着他的肩安抚道，“兄弟，你可以的！真的，信我。”

小何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两声，这话说的还真是有可信度呢，还不如你让几单给他来的实在……不过这话他也只是心里想想，也不敢真说出口。

谢诚言走在最后，心底默默估算着自己今年的销售额，没等他想完，一道人影直奔到他眼前。

方晓辉在早上看到行李箱的时候，才恍然记起，他帮谢诚言问到的结果，含着满心歉疚，一直煎熬到了会议结束，“哥，实在不好意思啊，我……我忘跟你说了，我们房东说暂时没有空房，过了六月初回去可以再去看看，高考生和陪读的家属会回去一批。哥，你现在有地方住吗？”

谢诚言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这难道还不够显而易见吗？不然他为什么拎着行李箱来公司，难不成是旅游来了？是得有多缺心眼，才能问出这么让人下不来台的问题。要不是看他年纪小，做事毛毛躁躁，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前面的张立兴闻言，停下了脚步，等谢诚言他们走近之后，问道，“哟，你住的那怎么房子怎么了？”

谢诚言无意多说，轻描淡写道，“临时退租了，房东亲戚来住。”

“需不需要哥帮你问问哪儿有房源？”一向好事的峰哥，听到后第一时间就勾着小江的肩凑了过来，顺带引来了跟他走在一起的大批人。

谢诚言面上有些挂不住，他本就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没有办法容忍别人对他并不优渥的生活指指点点，即使是带着善意的。

小江用她惯有的，带着优越感的松沪口音接到，“箇个价位的房子不容易寻到个呀。”

销售个顶个的人精，听到方晓辉的那番话，也将谢诚言的预期房源和价位猜了个十之七八。

谢诚言微微皱了皱眉，语气带上了几分冷硬，“有，多看几家的事。”好在他的视线并没有和众人交汇，因此没有人觉察到他的情绪，只当是他为了房子的事情而烦心。

峰哥冲着对面的郭磊扬了扬下巴，“要不你去和磊子先凑合一下？”

郭磊迅速接过话茬，从善如流道，“这怎么能让小谢跟着我凑合呢？你看人家每天清清爽爽的，跟我这种一周不洗一回澡的糙人没法比。我那地方，迈不开腿，又小又破。欸，还说呢，我们这群租房的人里，就属峰哥你的地方最好了，我可是去过的。”这种事情八卦一下无伤大雅，轮到要自己帮忙的时候一个退的比一个快，跟客户互相踢皮球的功力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发挥的淋漓尽致。

小江配合地抬手在鼻子前挥了两下，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一个星期不洗澡？难怪你找不到对象。”

众人再度笑作一团。

一门之隔的徐清秋正将机器中的破碎的玻璃一片片小心地取出，他皱眉看了眼门的方向，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手头工作中。

门外，嘈杂还在继续。

方晓辉踌躇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抱着文件夹开口，“哥，要不然你住我……”

谢诚言将手机捏得死紧，指骨泛白，面上却挂着不深不淡的笑意。快速打断方晓辉的话，指了指手机，“回了，正好有房东给我回信息，我给他打个电话。不用麻烦了。”说完，冲着众人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脱离人群的谢诚言拐入无人的走廊，停住了脚步。

阳光穿透玻璃将墙壁剖开了一道斜线。他背向阳光，半个身子淹没在阴影里，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关在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动物。人们用各色的眼神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议论着他。

他从来都极其厌恶这种感受。可是在他无法改变现状的同时，他只得接受。他注定不是生来就能成为被他人艳羡的对象，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

谢诚言花了几分钟整理好情绪，重新回到办公室。

夕阳隐没在地平线之下，只剩下大片雾紫色的云在天空大面积铺染开来。楼中的灯大多都已经熄灭，偌大的办公室空空荡荡。

谢诚言从洗手间出来时，意外看到昏暗的长廊中有一道光亮从门缝里泄出。

这个点还有人没走？谢诚言寻着光源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熟悉的声音让他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想到了徐清秋会在这里的原因，推开门，修长的身影临窗而立，印证了他的想法。

没有听到下文。徐清秋略带疑惑地抬眸透过玻璃窗望向门口。

视线不期然透过玻璃交汇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上次那件事使得两人陷入了一种不尴不尬地境地。

一阵沉默后，谢诚言率先开了口，“机器是什么问题？”他倒也不是真的关心机器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只是想找个话题，打破这局促的氛围。

徐清秋移开视线，中规中矩地回应了他的问题，“内置消解管碎了一根。后面导管和线，你们这边的人接错了。”

谢诚言点了点头，走上前，侧倚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墙边。

这是一个合适的，双方都不会感到压迫感的社交距离。

徐清秋将排查的分析数据导入到电脑，这是最后的收尾工作。进度条缓慢移动着，徐清秋转头看向谢诚言，见他有些略显疲惫地靠在墙上，发梢滴下的水，在白色衬衣上晕开了一片水渍，忍不住皱起了眉，心里没由来的腾起一阵烦躁，“这个点还不走，不是说找到地方了吗？”

“你听到了……”谢诚言声音低沉而沙哑，蓦地回想起上午那个让他有些难堪的场面，身体僵硬了片刻，闭了闭眼把它从脑海中拂去，重新开口道，“我有地方住。”

“睡马路？”

谢诚言笑道，“你还能和我开玩笑，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再和我多说一句话了。”

“只是一个普通同事，对你和对其他人该有差别吗？”

“也是。”谢诚言手不自觉的握紧，指尖掐入掌心。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在他生命里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过，可…..真的是这样么？谢诚言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恶劣的弧度，他视线虚虚聚焦在脚下，抬手随意地搭上了小腹，“是，咱俩早就没关系了。”

徐清秋眯了眯眼，看着他这个状似不经意的动作。

宁可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这确实是谢诚言会做出来的事情。

“下班了，回见。”谢诚言起身离开。他在赌，赌徐清秋一定会叫住他。

“那你可要在楼底下多转转，等我走了再上来，千万别又刚好碰上我。”徐清秋毫不留情面地截断谢诚言的后路，逼得谢诚言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

谢诚言半低着头，嘴角依旧挂笑，此时笑容却显得有些狰狞。发丝垂落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不过片刻，他转身迎上徐清秋的目光，点点头，带着几分被看穿后的无赖说道，“......别说的这么直白，给我留点面子。”

“呵。”徐清秋冷笑了声。

谢诚言没再停留，他走出展室，有些愤然的想到，我就算再不济，也不可能来求你的接济，谁他妈稀罕！

看着谢诚言离去的背影，徐清秋心中远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畅快。谢诚言有多倔犟他再清楚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绝没有可能会主动去找任何人的帮忙。大概率他会辗转在各个旅舍而已，作为一个成年人他还能让自己露宿街头，饿死在大马路上？笑话。

徐清秋把电脑和数据线收进公文包，关上展示厅的灯。下了电梯，走到车旁，拉开车门的手顿了顿。脑子里不断闪过刚才的路过销售部时，余光撇见的画面，昏暗的部门里空无一人，只剩了几盏余灯，谢诚言独自坐在他办公桌前发邮件，桌上放着一份还没顾得上吃的外卖，他的周身孤身被巨大的幽暗裹挟。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他会找个什么鬼地方住！想到这里徐清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

金属声划破寂静，落到谢诚言面前。

谢诚言惊了一下，在看清桌上落着的是一把备用钥匙后，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徐清秋。

徐清秋不耐烦地开口，“走不走？”

谢诚言愣过来了，快速收拾好东西，生怕徐清秋会反悔，忙不迭应承下来，“走！谢谢好同事。”

谢诚言拿着行李走在徐清秋身后，手指飞速的划过屏幕，将中午预定的旅店取消。

白色Wagon穿行在林立的高楼之中，车窗外璀璨的灯光投在一栋栋高楼之上，连带着城市上空的云雾也沾染上一层薄薄的绚烂。

拥挤的车流使得到达目的地的时间被无限向后延长，不过谢诚言并不在意这些，他偏头看向坐在主驾驶的徐清秋，轻咳一声，压了压不住上扬的嘴角问道，“你吃饭了吗？”

“没有。”

“这么晚还没吃？是路上买点带回去，还是叫外卖？”

“我自己做。”

“准备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谢诚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些，他转移话题，“.......车不错。”

“谢谢。”

徐清秋将音乐声调大，用一首首上了年头的英文歌消耗着并不算漫长的路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