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这扇门前，日升月落，时光穿梭，身边的人也变成了吴冰。

“炅炅，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吴冰的声音仿佛一夜之间就完成了变声这个过程，从清澈透亮的少年音变得成熟低沉了不少。

苏炅与他站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他的脸，朝他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吴小冰，你从小就勇敢，进去吧，不要给自己留有遗憾。”

吴冰看到哥哥在身边，安心了不少，知道哥哥担心自己，便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炅炅，我刚看见这医院外面有家特别有名的火锅店，我们这边完事儿了就去吃吧！”

“好啊，我等你出来！”苏炅弯弯嘴角，小梨涡闪现了一霎，他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坐在了病房外的扶手椅上。

吴冰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这间病房出奇得宽敞，除了病床以外甚至还有个小型会客厅，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白色满天星。

病房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一个瘦削的女人戴着顶帽子躺在摇起适宜角度的病床上，听见有人进来，微微睁开了眼。

看到吴冰，朱颜灰暗的眸子亮了亮，嘴唇微启，却如鲠在喉般难以张口。

谢留先一步进了病房，见这一对多年未见的母子谁都没有先开口，叹了一口气，对吴冰道：“吴冰，叫妈妈啊。”

在来医院的路上，他自认为已经向吴冰讲明了这八年朱颜为什么没有回家接他的苦楚，但没有孩子的他不明白，对小孩子来说，这种被“抛弃”产生的阴影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消除的。

吴冰僵持着不开口。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妈妈的样子，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就像陌生人一般。

朱颜没有怪他，只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唤他——“吴小冰”。

这相似又熟悉的称呼让吴冰如梦初醒，他想起炅炅在房间里对他说的——“吴小冰，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妈妈。其实我非常感谢她，因为是她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想到这里，吴冰抬起脚走到床边，动了动唇，只吐出几个字：“你怎么样？”

朱颜看着当年刚过自己腰的小崽子瞬间长成了快1米8的大小伙子，心中百感交集：“妈妈没事，你能来，妈妈……妈妈真是太高兴了，还能再见到你……冰冰，是我对不起你……”

吴冰笔直地站着，有点不知该怎么接。

朱颜知道对方不爱听，看到桌上的外卖，便道：“冰冰，坐呀，我让谢留买了肯德基，你先吃点吧。J市那边应该没有肯德基吧？”

吴冰冷冷道：“有，J市又不是什么穷乡僻壤。”

朱颜嗫嚅着：“哦哦，是是，我都多少年没回去了……的确不知道了……”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这对母子中间隔着八年的悠悠时光，一朝相见，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话旧。

“我出去抽根烟，你们好好聊聊。”谢留见这对母子很难敞开心扉，便找了个借口走了。

病房门关上，谢留一眼就看到苏炅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写作业。听到门声，苏炅抬起眼，四目相对。

谢留走过去，在苏炅边上坐下来。

他的眼睛看向前方护士台，眼里却迷蒙一片没有焦点：“你知道吗？八年前，朱颜来找我的时候，我有多么开心。”

苏炅手中的笔一滞，静静倾听没有回话。

谢留继续说着，仿佛对着一个孩子，才能毫无保留地倾诉自己。或者说，他也不在乎对着谁说，只是苏炅恰好出现在他情绪释放的当口罢了。

“哎，其实是我先找的她，我从我们大学同学那里得知她生了很严重的病，我知道她困难便去寻她，毕竟……我爱了她那么多年，虽然她嫁给了别人，但……她是我的初恋，我始终忘不了在我人生低谷的时候她给予我的帮助。”

“但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恩惠呢？现在想想，我真不是个东西，我诓她，哄骗她，没有告诉她吴冰奶奶去世的事，骗她去国外治疗，骗她治好了就带她回来和儿子相聚……但……”

“有时医生也对我说，癌症这种病其实是情绪疾病，我把她囚禁在一个没有儿子的牢笼里，她又怎么会痊愈呢？手术做完后的化疗一直不顺利，各种并发症、各种疼痛击溃了她，也击溃了我……”

“其实，我也曾对她说过，要不就把吴冰也接到美国来吧？她一开始兴致勃勃，每天积极地接受治疗，心情也肉眼可见得好了不少，等我手续大多都办妥的时候，她又反悔了，她开始变得焦虑，害怕见生人，更害怕见儿子，害怕儿子看到她头发掉光的样子，害怕照顾不好一个孩子……”

“最终还是没把吴冰带走。或许，我也有私心吧，只要吴冰不在，她就是我一个人的，虽然，我知道，她的心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

谢留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医生给朱颜下了那么多次病危通知，他都没有放弃，他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世界各地的专家来给她看，但每个医生都对他说——拖了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了，剩下的日子就陪陪她吧，带她看看外面的美景，吃吃因为生病忌口好久没尝过的美食，或者，见见再也见不到的人。

苏炅静静地听着，五年前他的确见过一次谢留，原来那次他是要回来带走吴冰的。反应过来后又有点后怕，原来他差点要和冰冰分开。

他不太理解谢留的这种爱，难道爱一个人就要把他圈禁在身边吗？但是换个角度想，如果没有谢留，也许朱颜早就……

“我……我真的不想她离开……我怎么这么没用……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谢留双手抱着头，支撑在自己的腿上，滚滚的泪珠滑落，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苏炅有些动容，他总是能对他人的情绪感同身受的，但他也做不了什么，只是轻轻道：“谢先生，你放心，吴冰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这几天他会好好陪朱颜阿姨的。”

谢留因过度悲痛而耸动的肩膀渐渐平息了下来，他抬起头，迅速抹了把脸，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精明的生意人，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还要替朱颜感谢这么多年你们家对吴冰的照顾，如果真养在国外，还真没那么多精力照顾他。”

“不用谢，冰冰他从小就很听话，从来没让我们操过心，就是……”苏炅停了下来，不知这时间提到这个合不合适。

“就是什么？”谢留皱了皱眉，追问道。

“就是他玩心比较重，成绩常年中不溜秋的……”苏炅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吴冰成绩不拔尖是自己的责任。

“哦，这样啊，”谢留完全不在意，“没关系，等初中念完我就把他转到国际学校去，以后去国外留学好了。我听说他的跆拳道练得很不错，如果他不想读书了，我也可以帮他转学去专门的体育学校，多去参加一些国内、国外的比赛……”

“不用了。”

苏炅和谢留同时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不知何时，吴冰从病房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只看着哥哥：“她睡着了，炅炅你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吧。”

谢留愣了一愣，也没把对方的拒绝放在心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了过来：“行，你们先去吃饭吧，我再进去陪陪她。这张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结账的时候直接刷就行了。”

“不用了。”这次是苏炅和吴冰异口同声地拒绝。

苏炅朝对方摇摇头，解释道：“临出门前，妈妈给了我们足够的钱，我们先走了，吃完饭再过来。”说完，搂着吴冰的肩膀朝电梯走去。

电梯迟迟不来，周围也没有一个人，两人之间有点沉默。

见吴冰情绪不好，苏炅便找了个话题：“吴小冰，虽然咱出来了，但作业可不能不做！你还有三十张试卷呢！晚上回酒店开夜工吧！”

吴冰还是沉默着不回话，苏炅觉得奇怪，便转头去看他，刚一扭动脖子，吴冰就一下子扑了过来，把自己抱了满怀。

“好啦，”苏炅轻轻抚摸着吴冰的背，柔声道，“都长这么高了还撒娇，被人家看到要笑话了。”

吴冰压抑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他整个人瘫软在苏炅身上，也不说话，也不松手。

“我们吴小冰最勇敢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难倒他呢！”苏炅说着，又摸摸他的头发。

“炅炅，”吴冰的脸埋在苏炅的肩膀上，声音有些闷闷的，“我想回家了……”

苏炅一愣，也没有拒绝，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等会吃完饭回来，我陪你进去看看情况，如果……如果这里不需要我们的话，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回家。”

“好。”

“放开我吧，电梯来了。”苏炅刚说完，“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越过吴冰的肩膀，他看见一个男人走出了电梯，用打量的眼神瞅了一眼这两个抱在一起的少年，又绕过他们向病房区走去。

苏炅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僵立在原地半天才缓过来。

这个人长得和他记忆里的一个人很像很像。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太忙太忙啦，周末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