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回忆章，涉及生离死别，非常致郁，作话放在开头给大家提个醒。

《爷爷变成了幽灵》这本书是2007年才出版的，情节需要作了改动，是很适合孩子看的一本生命教育主题绘本。

再次站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纯白空间内，苏炅一阵恍惚，上一次来这个医院还是十年前爸爸生病的时候。

他站定在病房门口，有些不敢去推这扇门。心神出窍间，还记得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年前。

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肿瘤医院，这里常年都是这么一副人满为患的样子。

陆晞带着三个半大的孩子穿过人潮，向血液科病区走去。正值暑假，住院大楼外艳阳高照，大楼内冷气开得却让几个孩子直打哆嗦。

“炅炅，冷吗？”10岁的苏烟弯下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小不点儿身上。

“大姐，我不冷，”苏炅奶声奶气的，朝苏烟咧了咧嘴角，很是勉强，片刻后又想说些什么，吞吞吐吐半天，“那个……就是……”

“有话就说。还嫌我们烦心事不够多么？哪有功夫猜你的心思？”苏灿从小就是冷面少女，虽然才8岁，看上去却比同龄人成熟不少，她一眼就看出了弟弟内心的忧惧。

苏炅不想给大家添麻烦，他紧抿着唇，又拼命摇了摇头。

见状，苏灿立刻回过头去，苏烟也只是安抚性地摸了摸弟弟头顶的碎发，现在苏家所有人都心力交瘁，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顾及这个小崽子的敏感心思了。

而陆晞，压根儿没听见三个孩子的对话，她这几日连轴转，不顾丈夫苏一帆的反对，匆匆把姐弟三人从J市接来，因为主治医生对她说丈夫的情况不乐观，该安排的可以安排起来了。

刚走到病房门口，陆晞突然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对三个孩子严肃道：“进去之前，我希望你们做好心理准备，爸爸他因为生病……变了很多，但他希望你们高高兴兴的，所以……一个都不许哭！”

最后一句语调严厉，是提醒他们，也是提醒自己。

苏烟还有点懵，片刻后后知后觉地懂了什么，眼里晶莹闪烁，却强忍着；苏灿在来之前就隐约猜到了，此刻也只能用冷漠伪装自己。

苏炅茫然地看看大姐，再看看二姐，最后看向妈妈：“我们不是来接爸爸回家的吗？”

陆晞一愣，蹲下身子对苏炅道：“是，我们会接爸爸回家的，但不是今天。爸爸最喜欢看你们仨笑了，他开心了病才会快快好起来！所以，等会炅炅要忍住哦，不要让爸爸担心。”

“好！”苏炅眼睛亮亮，“爸爸之前给我读的故事还没读完呢！等下我可以让爸爸给我读吗？”

陆晞眼神黯淡地点了点头，丈夫情况很差，也许是最后一次给炅炅读故事了。

她站起身，深呼出一口气，调整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轻轻推开了病房的门。

听了妈妈的话，苏炅其实心里惴惴的，在看到爸爸的那一刹那，他拼命想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却还是失败了。他微张着嘴，全身因为过度的克制而微微颤抖。

苏炅印象里的父亲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他有很多爱好，喜欢看书、读诗，也喜欢运动、旅行，喜欢孩子，只要休息在家总是带姐弟三人出去耍，夏天捉萤火虫，秋天钓小螃蟹，冬天打雪仗，春日里爬遍每一座开满花朵的小山。

而此刻的他，形容枯槁，瘦削的脸泛着铁青，皮下的血筋凸起，丝丝缕缕，还有好些红色的瘀点，布满了全身。只有那双遗传给姐弟三人的漆黑瞳孔却亮得很，完全不似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苏一帆提前收到了陆晞的消息，戴着一顶新买的假发，看到三个孩子进来，故作常态地招招手笑道：“哟！小家伙们放暑假啦！让爸爸来看看，有没有长高啊！”

“爸爸……”姐弟三人唤了一声，却又都站在门口没有挪动步子。

都说将死之人心中有数，苏一帆豁达率真了一辈子，到临终前才发现这世界有太多可留恋、难以割舍的东西。

看到妻子和孩子们，他看淡生死的心第一次划过了一点点涟漪。

倒是苏灿首先反应过来打破了僵局，她径直走过去坐在病床边：“爸爸，我期末考试考了双百分，还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

“哇这么厉害！”苏一帆捏捏苏灿绷紧的小脸，夸赞道，“都说三岁看老，你小时候爸爸就看出来了，我们家灿灿以后是要做大学问的，我们苏家要出一个女博士喽！这才是祖坟冒青烟吧！你爸爸我还真是可以瞑目了！”

“别胡说！”陆晞轻啐他一句，又关切问道，“药都吃了吗？”

“老婆！我很听话的，早就按时按点吃完啦！不过，倒是你辛苦了，一大早把孩子们从J市接过来还没吃饭吧？”

陆晞握住苏一帆的手，替他轻轻揉搓那因为戳针太多而冰冷僵硬的皮肤：“路上和孩子们吃了点，还是烟儿早上在家摊的鸡蛋饼。”

“烟儿呢？”苏一帆半直起身子。

“爸爸……”苏烟怕控制不住情绪，一直站得远远的，此刻听父亲唤她才挪动步子走了过来。

“烟儿，怎么不过来？是不是爸爸吓到你了？”苏一帆强打起精神，朝苏烟露出一个自认为很阳光的微笑。

“没有！爸爸，我好想你！”苏烟上前一下扑到了苏一帆怀里，这几个月陆晞都在上海陪床，苏烟只得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任务，但在爸爸这里，她永远是那个会撒娇的小女孩。

“乖宝宝，爸爸也想你！”苏一帆轻轻抚摸着怀里大女儿柔顺的长发，轻轻道，“这几个月辛苦你啦！”

苏烟想起妈妈刚才的嘱咐，收敛起一点情绪，对爸爸道：“烟儿不辛苦，弟弟妹妹都很听话，不需要太操心，妈妈比我辛苦多了。”

苏一帆将目光投向陆晞，在他眼里，陆晞还如十几年前一样，只是自己这辈子怕是要违背当初白头偕老的诺言了。

两人是高中同学，高中时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善良坚韧又好强的班长，他怕影响她的学业一直没有表达心意，直到高考出分后确认自己能和她上同一所大学，他才在她家的楼底下向她表了白。

红着脸的陆晞告诉他，原来她也一直暗恋他，从第一次看他在操场上打篮球开始。

从那一日起，苏一帆和陆晞相濡以沫度过了十几年的悠悠岁月，直到今年年初，陆晞发现丈夫身上频繁出现大块莫名淤青，带他到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她的天塌了——她深爱的丈夫确诊了急性白血病。

化疗至今，却没有等到匹配的可供移植的骨髓，虽负债累累，但陆晞不想放弃，可是病不等人……

“老婆，对不起，以后你怕是要更加辛苦了……”苏一帆在孩子面前还需要维持爸爸的身份，只有面对妻子时才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备。

陆晞手上动作略一停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儿女面前还是忍住了，只道：“炅炅还想让你给他读故事呢，你快叫他过来。”

苏炅虽然还对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十分懵懂，但此情此景让他感觉很不好，这件病房也让他感觉很不好，压抑、沉闷的空气让小小年纪的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炅炅，”苏一帆耗费了太多精力，此刻有些体力不支，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来，过来，爸爸给你把那个故事讲完。”

安静的病房里，夕阳的光透过纯白色的纱帘洒在这一家五口身上。

苏炅静静躺在苏一帆的怀里，苏烟和苏灿紧紧依偎在一起，陆晞坐在床边上，都默默听着苏一帆读完这个故事。

“小艾斯本的爷爷去世后变成了幽灵，他舍不得小孙子，便在夜晚带着小艾斯本在人间游历，去寻找自己丢失的最珍贵的记忆。”

“后来啊，小艾斯本的爷爷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了那件他忘记的最重要的事……”苏一帆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事？”苏炅没有察觉到爸爸的声音变化，急切问道。

“原来啊，他忘记和小艾斯本说再见了！”

苏一帆将小儿子和陆晞搂在怀里，声音平静得好像是在说明天什么天气：“孩子们，之前我特别反对妈妈把你们带来，因为不想让你们看见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是……”

苏一帆已经太累了，累到他需要喘好一会儿气才能接着说。

“但是，我又害怕，等我真的走了，却没有和你们好好告别，那么，等你们长大了、真正懂事了，会不会感觉很遗憾呢？”

听到这里，全家人再也压抑不了自己的情绪，苏烟将头伏在苏灿的肩膀上，两个人紧紧抱着彼此安慰。陆晞撇过头去，不让苏一帆看到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只有苏炅，他呆呆地看着面前哭作一团的姐姐们，有些不解，不是在读故事吗？不是妈妈嘱咐过不让哭的吗？还有，爸爸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爸爸？你要走了吗？”苏炅直起身子，他轻轻抚摸着爸爸的脸，“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是啊，炅炅，我要走了，不回来了，以后你只能在照片上看到爸爸了……”

苏炅一怔：“为什么？你不要我们了吗？”

苏一帆眼里的光黯淡了不少：“当然不是，你们和妈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我怎么舍得离开你们呢？但是爸爸好累……爸爸想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所以要先和你们说再见了。”

“再见，孩子们，生命就像坐上一辆无法回程的火车，我只是要提前下站了，而你们，更好的世界还在前方，要勇往直前啊！”

苏一帆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了这段话，接着对苏烟、苏灿道：“烟儿、灿灿，你们先把炅炅带出去吧，我还想和你们妈妈再说一会儿话。”

苏烟已经脑子空白，脚步虚浮，再定不了一点心神，她被苏灿拖拽着站起身来，走过去和爸爸作最后的拥抱。

“不要，我不走。”苏炅有点明白过来了，他死咬着嘴唇，就是不走。

苏灿上前，一把把他抱在怀里，不顾他的挣扎就朝病房外走去。苏炅慌了，往地上直赖，他不想和爸爸分开！不想和他再见！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孤独的站台上！

他在苏灿和苏烟怀里尖叫着，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嚎啕得嗓子都沙哑了，还在断断续续喊：“爸爸，不要再见……我不要和你再见……放开我……不要……我不要走……”

苏炅从小就乖得让人心疼，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每次哭都是小嘴向下一赖，然后瞪着个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你，下一秒，滚烫的眼泪才划过红彤彤的脸庞。

此刻被姐姐们强行抱走，他歇斯底里的尖叫和痛哭让大家发觉，他还只是一个5岁的孩子。

苏灿生气了，她拎住赖在地上的苏炅的领子，不顾他尖叫，强行把他拖了出去。

陆晞和苏一帆不忍心，但这一关终究要他们自己来过。

病房门关上了，他的爸爸永远留在了那里。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苏炅的眼中慢慢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