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市人民医院一楼大厅。

陆晞放下小灵通，无奈地叹了口气。

“妈妈，电话还没打通？”13岁的苏烟已经和妈妈一般高了，眉眼间也都是妈妈年轻时候的影子，眉眼细长，有种温婉柔媚的气质。

“嗯，”陆晞摸了摸大女儿乌黑的长发，说道，“我们作为邻居，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苏烟点点头，又皱了皱眉：“但是炅炅他……”

陆晞想起方才小儿子脸上挂满的泪珠有些不忍心，却还是说道：“炅炅虽然年纪小，但听得进去道理，会明白的。”

“那吴奶奶的……”苏烟没有继续往下说，陆晞却知道她的意思。

“医院会联系她的其它家人的，这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那孩子的爸妈又不知去向，我们把他带回去已经仁至义尽了，后面如果真的找不到他父母，那就只能把他送到……”

“妈妈，要把冰冰送到哪里去？”小孩儿稚嫩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陆晞和苏烟回头，只见苏炅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旁边站着面无表情的苏灿，苏灿背上背着一个奶娃子，已经哭睡着了，正是刚刚失去奶奶的吴冰。

奶奶年纪大了，本来身体就不好，又碰到儿子儿媳闹离婚把孙子丢老家的大事，急火攻心，摔了一跤，就这么撒手人寰了。

陆晞一惊，赶紧把孩子接过来。

这孩子哭累了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漆黑坚硬的发丝全都支楞在头上，额角全都是细密的小汗珠。

陆晞看着怀里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小孩儿，也有些心软，但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她也无能为力。

她抬起头看着苏炅，并不想骗他：“炅炅，我们联系不上他的父母，如果后面医院和公安局也联系不到他其它亲戚的话，我们只能把他送福利院了。”

“福利院？”苏炅瞪大了眼睛。

“就是孤儿院。”苏灿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这下苏炅明白了，孤儿院，听起来就是冷冷清清，无父无母的可怜小孩儿才去的地方。苏炅立刻脑补出吴冰啃着馒头就着萝卜干，衣服破破烂烂，皱皱巴巴，哭着叫自己“嘚嘚”的样子。

苏炅刚想说些什么，发出一个“但是——”的音后又沉默了。

他一个7岁小孩儿能做什么呢？他甚至都不敢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好像说出来也是对母亲的一块重压。

苏灿看了弟弟一眼，接过话头对陆晞说道：“但是吴冰还那么小，我们把他一个人扔在孤儿院，也太狠心了吧？”

“苏灿！”陆晞没说话，倒是苏烟有些不满，轻喝一句，“不然你想怎么办？带回家养？你想让妈一个人养四个孩子？”

苏烟在家向来是温柔的大姐，但一提高声音，弟弟妹妹都不敢说一句话。

苏灿撇了撇嘴，不再开口。

“烟儿，”陆晞拍拍大女儿的肩膀，安抚了她一下，又转头对苏灿和苏炅说，“灿灿，炅炅，我们先把冰冰带回去，后面的事回家再说。”

三姐弟同时点了点头。

苏炅情绪低落，看着妈妈怀里的吴冰，第一次尝到人生的一点无奈来。

如果他不是7岁就好了。

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

※※※

苏家家庭会议。

八仙桌的三个方向分别坐着三个孩子。

他们都在等着陆晞的到来，而陆晞正在房间接一个已经持续了半小时的电话。

苏炅有点忐忑，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家庭会议，以往因为他年纪小，都是作为旁观者，第一次成为与会者，他不安地在桌子底下绞动着手指。

吴冰在苏炅小床上睡着了，紧紧地抱着前一晚苏炅给他的那只小狗玩偶。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开了，陆晞一脸纠结挣扎地向堂屋走来。走到堂屋门外却停住了脚步。

堂屋里的三个孩子端坐着，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表情有些迷茫的母亲。

“妈妈，怎么了？”苏烟首先问道，“是联系到吴冰的家人了吗？”

陆晞抬起眼，先是点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

三个孩子更加疑惑了，没想到陆晞接下来的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孩子们，”陆晞快步走到八仙桌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轻咳一声，扫视了一下面前三个孩子的脸庞，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决定收养吴冰。”

苏炅猛地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瞳里满是惊喜：“真的吗？妈妈？”

陆晞慈爱地看着苏炅：“真的，当然，不会有法律上的关系，只是在他成年前为他提供一个落脚点而已。”

“为什么？”一道轻柔却不解的声音从苏烟嘴里脱口而出，“我们家都三个孩子了，您拿什么去负担第四个？夜以继日地上班吗？”

陆晞转过头，看着有点激动的大女儿，解释道：“钱的问题不用担心，会有人负担的。甚至他给的，远不止负担一个孩子。”

“所以，您是为了提高我们的生活水平才决定收养吴冰的吗？他只是我们邻居家的小孩，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做不到像对待炅炅一样对待他！”苏烟的声音略有点哽咽，“如果您只是为了我们，那我想说，没必要这样，寒暑假、周末我都可以去兼职！不会再让您如此辛苦，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苏炅愣住了，他还想不到那么多的前因后果，只是看着大姐通红的眼睛有点心疼，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小手帕递了过去：“大姐，别哭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啊……和你又没有关系……”苏烟看着弟弟关切的眼神，还是接过了手帕。

“我会照顾冰冰的，不会让他来烦姐姐们，我会送他上幼儿园，接他放学，带他做游戏，教他学习！帮他洗澡，哄他睡觉！”苏炅的眼睛里满是诚恳，一项项细数着自己能做的事。

一直没开口的苏灿冷冷道：“苏炅，他是个人，不是你的玩偶布娃娃。”

苏炅愣了愣，随即认真说道：“我知道，他是弟弟。”

苏炅在家里一直是老幺，平日里都是妈妈和姐姐们照顾自己，而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了，长大到可以照顾别人的年龄了！

他心里念叨着：我昨天不是做得很好嘛？

苏炅的眼瞳里闪烁着烈日般的璀璨光芒：“他可以做我们所有人的弟弟，但我却是他唯一的哥哥！”

“小嘚嘚——”一句喃喃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吴冰光着脚丫子，踩在灰蒙蒙的水泥地上，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嘚嘚——嘚嘚——”叫个不停。

“冰冰，怎么起来了？你醒了？饿了吧？”苏炅从板凳上跳下来，朝吴冰跑去，“呀！你的鞋呢？怎么光脚？都立秋了，不能光脚了！会感冒的！”

看着苏炅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陆晞的眼睛也有点湿润，她低声道：“炅炅会成为一个好哥哥的。”

见母亲都如此说了，苏烟也不好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厨房。

而苏灿，却偷偷勾了勾唇角。

※※※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陆晞放下小灵通：“请进。”

“妈，还没睡吧？”是苏灿。

“怎么了？炅炅和冰冰都睡了？”陆晞抬眼，看着和亡夫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二女儿的脸，柔声道，“刚刚你都没有发表意见，你是不是也反对领养冰冰？”

苏灿没点头也没摇头，反而问道：“所以，电话那头的神秘人还给我们提供了什么？”

陆晞一愣，瞬间反应过来。

她这个快要上五年级的二女儿和她父亲一样，不但眉眼酷似，智商也是超群。

陆晞有些无奈地笑了下，说：“你应该也听你们老师说了，今年我们J市出台了升学的新政策吧？”

苏灿一听，立马懂了：“他能让苏炅上星辰实验小学？”

陆晞轻轻摇了摇头：“不仅是苏炅，还有你，还有你姐，你姐可以直接上星辰实验初中，而进了星辰实验初中，等于是一只脚迈进了H中的大门。”

原来J市今年出台了新的升学政策，正式开始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也就是不用再参加小升初考试，可以直升入学区所在初中。

而星辰实验小学和初中是J市师资力量最强大、硬件设施最完善的学校，进入这两所学校，等于是抢先一步获得了进入H中的入场券。

H中，J市最好的高中，高考本科升学率90%以上，每年输送不少优秀学子进入全国顶尖学府。

陆晞和姐弟三人的父亲苏一帆都90年代少有的大学生，都经历了江苏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困境，虽然现在高考扩招了，但对于J市这个小城市来说，只有40%的人能上高中，更不用说大学了。

这个诱惑对陆晞来说实在是难以拒绝。毕竟她这么辛苦，也是希望儿女们能有个不错的未来。

苏灿沉默半晌，片刻后抬起头，语气有些生硬：“吴冰，我同意他留下来。但是，学，我不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学。您别费心了。”

陆晞有些错愕，她希望孩子们都在一所学校，互相之间能有个照应。

星辰实验小学和初中在同一个校园里，一个分布在南边，一个分布在北边。H中也离得不远，过个马路就到了。甚至连吴冰所在的星辰实验幼儿园，也仅仅和小学隔一道铁门。

苏灿站起身，向房间门外走去，陆晞刚想说什么，只听得二女儿的声音再度传来——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他们两的，您最好也别提，我们都不希望——”苏灿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点平日里少有的感情流露，“您为了我们牺牲更多的东西。”

陆晞呆呆地坐在床上，片刻后才呼出一口气。

虽然她早早地没了丈夫，但丈夫留给她的这三个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

“眼睛怎么还不闭起来？”

吴冰瞪大着双眼死死盯住躺在他旁边的苏炅，好像害怕一闭眼眼前人就不见了似的。

“小嘚嘚……”吴冰撇着小嘴叫道，小脸两边的奶膘都挤到了一起。

“是小——哥——哥——不是小嘚嘚，哥，g-e-ge！”苏炅一本正经纠正道，“舌头不能碰到牙齿。”

“d-e-de，嘚嘚。”吴冰鹦鹉学舌着。

苏炅扶额，算了算了，嘚嘚就嘚嘚吧：“怎么了？是不是白天睡多了睡不着了？”

“我妈妈没有来……接我……”吴冰的嘴角向下，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奶奶呢？奶奶是不是生病了在医院挂盐水？”

吴冰年纪小，只知道他每次生病都是妈妈抱着他去医院挂水。

“你奶奶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苏炅用大人们哄自己的方法哄这个新到手的弟弟。

“我奶奶她……”吴冰小嘴一扁，“是死了吗？”

苏炅讶异，心想现在小孩儿这么早慧？四岁多就知道生死了？

“我看过一部动画片，里面那个小男孩的爷爷就是死了，他们家里人骗他说他爷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是不是？我奶奶是不是死了？我……”下一秒，吴冰从床上坐起来，“我妈妈也死了吗？她没有回来接我，她是不是也死了？”

“咳咳，”苏炅被口水呛了一下，无语地坐起身把吴冰拉着躺到被窝里，“你妈妈没有死，她只是一时回不来接你，她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苏炅不知道吴冰的妈妈去了哪里，但他偷偷听到妈妈和大姐讨论这事，好像的确是去了别的城市，去奔赴更好的生活了。

“那奶奶呢？”吴冰显然不肯放过他。

“你奶奶啊，”苏炅将吴冰身后的被子往里折了折，柔声说道：“你奶奶和我爸爸一起去了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看着我们，为我们祝福，祝福我们健康快乐地长大！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失望哦。不管我们做什么，他们都在那里看着我们。”

“我们还会见到他们吗？”虽然苏炅没有描述那个很美很美地方的样子，但吴冰眼里仿佛出现了一片花海，他的奶奶和小嘚嘚的爸爸正在花丛中静静地看着他们。

“会的，等我们长大了，老了，就会和他们相聚。到那时，我会对我爸爸说，爸爸，我好想你，也谢谢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冰冰，到那时候，你会对你奶奶说什么呢？”

“我会说，”吴冰抽了一下鼻子，慢慢说道，“奶奶，你放心吧，我已经有世界上最好的嘚嘚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心软软。崽子们都太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