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潇自然不可能给他送去。

她把油纸包往镖师大汉手里一塞，皮笑肉不笑：“爱吃不吃。”

那汉子也不恼，收下回去复命了。

接下来，同样的事儿又发生过几回。

纪潇站在窗口，与队伍第一排的大汉面面相觑：“……”

那人笑盈盈的，跟她打招呼：“纪娘子，要不别犟了，去见一见罢。自家郎君，哪有隔夜仇的。”

纪潇脸“腾”得红了，“胡说什么！”

汉子又叹：“钰郎说了，你不见他，这事儿还得继续。娘子行行好，饶了我罢。”

牛嫂围观多日，已经见怪不怪，甚至怂恿：“潇潇，要不……”

纪潇想了一想：“那你让他自己过来。”

汉子喜出望外，应了一声“得嘞”，乐颠颠去回话了。

清河客栈。

客栈规模不算大，三层高楼，刚翻修过，门前挂着长串红灯笼，车马旅客进出，杂役引客牵马，远远瞧去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楼长明宽肩虎背，进了客栈直上三楼，推开雅阁的门。

阁间不大，布置得精巧雅致，房中置一架紫檀嵌云石插屏，狻猊香炉飘出袅袅香云。

江亭钰半靠半躺在窗边卧榻上，狐皮大氅随意搭在身上，隔着薄薄窗纸，簌簌飞雪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懒散得像个花下闲卧的宫中贵妃。

他未着玉冠，流丽墨发散落了一榻，修长的腿交叠，姿势算不上优雅，一身慵懒又戾气十足。他脸上盖着一册话本，瞧着是在等待什么的过程中随手翻看，看着看着已然睡熟了。

楼长明拿着油纸包进来，在榻边把他唤醒。

江亭钰蹙眉眯开眼，扫了一眼门口方向，见他身后无人，意料之中地一叹气一闭眼，倒头继续睡。

楼长明笑：“娘子让你自个儿过去。”

他还挺高兴，这段日子他腿都要跑断了，主子也等得辛苦，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打动了美人芳心。主子熬出来了，他也解放了。

江亭钰蓦然翻身坐起，脸上盖着的卷册落下去摔得“啪”一声，他半懵半醒还以为听错了：“真的？”

终于不气了？舍得见他了？

楼长明笑盈盈点头。

“我就说这玩意儿有用罢！”他高兴坏了，捡起那册话本一拍，里头教的缠人技巧虽不大理解，但是实战效果真好！

楼长明指了指他松松垮垮的衣裳，慵懒未束的长发，“郎君就这么……去见人？”

江亭钰会意：“啊对……”

他转身翻箱倒柜去试衣裳，平时盘靓条顺的每一件，今日瞧着都缺点意思。

林桑意是江家多年的仆役，算是半个管家，比江亭钰大几岁，从小看着他长大，此番也跟来了永州帮衬。

林桑意端着果盘迈进房门，就见小少爷在一堆衣裳里捣腾，满面愁容。

他挑完衣裳，挑发冠，从颜色到材质搭配，一身身地换，好好一儿郎对着铜镜比来比去。

此时的江亭钰立在房中，半边肩搭件兔裘披风，另半边搭件鸦青鹤氅，为难地瞧向他：“桑意，哪件好看？”

林桑意放下果盘，轻叹一声，上来给他理了一理：“小少爷姿容绝世，无需这些也容光焕发。”

江亭钰被他哄得受用，对着铜镜弯弯唇角，随即又皱了眉：“那她为何不要我？”

林桑意：“夫人老爷若知少爷与纪家嫡女有此般姻缘，定会高兴，届时您直接上门求娶，还怕对方不应？”

“那不行。”江亭钰一顿，“我怕逼紧了……她再撞一回。”

“桑意，你不知，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强来不行，我试过了……”

红梅树下被他囚在怀里的人，呼吸乱了，双眸润湿，被扣住下巴抬起脸，怒目而视，连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咬他，骂他，打他巴掌，就是不肯要他。

江亭钰低下眼，心头涌上细密柔软的愁绪。他从小到大都是骄傲的，谁招惹他，他定让对方尝到苦头，谁看不上他，他加倍鄙视回去。

唯有姐姐……

她嫌他嫌成这样了，他还死皮赖脸缠着她，抱着点卑微的希望。

毕竟她只咬他，只骂他，也只打过他巴掌，这是不是也能说明她待他的特别之处？

林桑意瞧他一会儿愁一会儿笑，无奈摇头，以前他觉得小少爷这洒脱不羁的性子像夫人，如今看来，还是像老爷多一些。

江家男儿贯会被女人拿捏哪。

林桑意好奇：“少爷有意与纪姑娘和好，为何不亲自上门去呢？”

江亭钰：“我有话与她当面说。”

楼长明调侃：“上门去不也是当面说？”

江亭钰默了会儿，看着铜镜，脸红红的：“有些事……大庭广众不方便。”

林桑意｜楼长明：？？？

他们家小少爷出息了啊，这是可以说的？不过人家未婚夫妻，彼此有意，好像也未尝不可。

完全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虎狼之词，江亭钰脸烫烫的，微微抿唇。

他好想抱抱她，特别想。什么都不做，静静抱着她就很满足。

还要道歉。

上次他情绪失控，怕是吓到她了，无论何种理由，总归是逾矩了。

江亭钰都想好了，若姐姐不肯原谅他，他就使出爹爹的撒手锏——大不了他给她跪下了。

他虽有决心，还是要脸的，外面大庭广众的他跪不下去。若能如愿和好，他想抱抱她，说一说话，在外面也不方便。

江亭钰于是想出这损招，若姐姐能来就最好了，她在这儿就是揍他一顿也没人看见。

他还参考了话本子，故事里的男子为了讨心上人欢心，做了一些讨人厌的事儿，撒泼打滚的，最后还真的抱得美人归了。

他现学现用，没想到姐姐真的答应见面了。

江亭钰精挑细选，最后选了一身月白云锦袍，配以南枝垂叶冠与银丝羽缎披风，瞧着俊逸挺拔，眼波流转间，楚楚惹人怜。

林桑意不由赞叹，这是攻心之策啊。这般姿容的翩翩小公子，谁人不想拐回家去？

小少爷这心思与段位是老爷不曾抵达的。

江亭钰穿戴齐整，临到出门，突然犯了怯：“她没说何时见面？现在会不会太晚了？这会儿食铺里正忙，我……我要不明日再去？”

最重要的，他还没想好说什么呢。

林桑意和楼长明对视一眼，一齐把扭捏的小少爷架出去。他这架势今晚是睡不着了，他们谁都不想再听他碎碎念一晚上。

＊

黄昏后飘起小雪，灯市街盈盈生辉，两颗小脑袋在食铺门口探头探脑。

直到见一抹人影出现在街口，田烨眼睛一亮：“玉哥哥——”

他跑上前，一个飞扑扎进那人怀里，江亭钰眼疾手快捞住他，揉了揉脑袋，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皱眉：“……你现在住食铺里？睡哪？”

田烨：“你的地铺？”

江亭钰：“……”

小东西被他放下去，揪住他月白色的袖角：“你是回来娶潇姐姐的？”

江亭钰挑眉，心想这消息传得真快：“小孩儿少管大人的事儿。”

田烨向他伸出一只小拳头：“那你得先打败我。”

江亭钰：“？”

他一手揪住小娃娃衣领就将他提溜起来，荡秋千一般拎着晃荡，挑眉笑道：“就凭你？”

“玉哥哥！”木阿酒见他把田烨提起来了，急慌慌跑上前，伸手去接。

自从上回在白府饭桌上被盯了全程，她就有些怕江亭钰，这会儿心急如焚，怕他真把田烨当垃圾丢出去。

江亭钰手里提着一个，兜着圈儿，钓鱼一般耍着另一个，坏心眼地哼笑出声，觉得十分有趣。

这时突然感觉后背一凉，他抬眼看去，正见几瓣小雪花打着旋儿从食铺门口刮过，门帘被人掀起。

纪潇的脸从门帘后露出，她穿一身石榴红袄裙，站在空濛飘飞的小雪下，像原野上一把招摇的焰火。

她向着这边走来，唇轻轻抿着，快走到江亭钰跟前时，忽然从身后抽出一根擀面杖，眼里凶光毕露：

“江亭钰——”

江亭钰脸色一瞬就变了，寒毛竖起，松了田烨的领子，像老鼠见了猫拔腿就跑。

纪潇卷起袖摆，抡起擀面杖追上去：“欺人太甚！闹我生意，还跑我门口欺负我家小孩！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田烨歪歪扭扭站稳，很是感动地看向木阿酒，俩小孩儿拉了拉小手，一齐看向那追打的两人，觉得潇姐姐真帅，玉哥哥又惨又解气。

江亭钰边跑边躲，擀面杖落在身上，不算太重，但也不轻。他喊完“姐姐”，喊“潇潇”，一边跑一边求饶。

纪潇不听他求饶，几个月来所有的气一股脑儿宣泄出来，满大街追着他揍。惹得路人频频发笑，有老奶奶牵着孙儿站在路边看着那年轻男女，感慨不已：“年轻就是好，想当年我和老头子，也是如此哪……”

有食客认得这二人，又听说了不少流言，不由揶揄道：“纪娘子，听说你未婚夫专程从宁州找过来的，看在这份痴心上，饶了他罢！”

纪潇抿着唇，脸红红的，追了他大半个灯市街，周遭人越来越多，笑盈盈围观他俩。

江亭钰可称抱头鼠窜，狼狈至极，脸也蒸得红红的，便扭头往巷子里躲。

纪潇紧跟上去，终是将他逼至墙角，躲无可躲，逃无可逃。两人都气喘吁吁，纪潇上前一步，用擀面杖抬起他的下颌。

江亭钰哆哆嗦嗦，喉结滚动了一下，认命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