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依山傍水，渔业兴盛，最大最知名的清川渡口离棠梨镇不远。

纪潇雇一辆马车，带上小玉，天不亮就出发。

行至码头，江风拂面，掀起帷帽长纱与裙裾。

入目江水浩瀚无边，远山连作碧玉一片，天清气爽。

江上客船与货船往来如织，码头上有人驻足观景，更多人忙着搬货卸货，人声鼎沸，一派忙碌景象。

纪潇来到一艘刚停泊的渔船前，渔夫正卸货，将渔网里鱼虾蟹贝一股脑倒进大桶里。

时辰还早，这是第一批回码头的渔船，鱼虾活蹦乱跳，水淌了一地，新鲜极了。

纪潇来时，码头上已等了好一些人，都是赶早来挑鱼的，刚打捞上来最是便宜新鲜，自家吃或拉到市集贩售都不错。

一大网河鲜倒入桶中，鲜美的大鱼很快被人选了去。

留下相对不那么抢手的虾蟹，锃光瓦亮的河蚌河蚬，几条小鳜鱼，以及其他叫不上名儿的，新鲜水灵。

纪潇俯身细细挑选，风中有小雨，江亭钰就撑着伞站在她旁边。

淡青色河虾有手掌大，色泽通透，在手里蹦跶得很有力道。

仲春时节的河蟹还不到最肥美的时候，仍然块头不小，蟹壳湿润光滑，腹部洁白，外凸的蟹眼滴溜溜转着，蟹腿在卖力地摆动。

纪潇捏住后背，稳稳抓起一只大青蟹，举到小玉跟前，教他挑蟹。

硕大的蟹钳摆动着，她戳了戳蟹壳，又戳戳蟹眼，道是蟹壳澄亮，蟹眼灵动，便是好蟹。

江亭钰举着伞听得认真，眉微微皱着，瞧着她手里狰狞摆动的蟹，梗着脖子拉开距离，忙催促她赶紧放下，别夹伤了手指。

纪潇看出他怕，作势拿蟹吓唬，差点将少年手里的雨伞吓掉，还坏心眼地笑起来。

渔夫见这笑盈盈的小娘子敢抓蟹，倒是十分少见，听她那一番挑蟹的心得，也颇为专业，不由夸赞几句。

纪潇挑了十多只青蟹，沉沉一大袋青虾，都是个大活泼的。

回去路上，马车里她提溜着绑好的蟹，忍不住逗小狗子：“你要不要玩玩？绑好了，伤不着人的。”

江亭钰脸颊白生生的，摇头，满脸写着“达咩”。

“试试嘛。”

纪潇坏心眼地拿着蟹靠近。

他躲无可躲，朝角落挪一屁股，她就跟近一屁股，孜孜不倦乐在其中。

等马车到了铺子门口，牛嫂上来迎人。

拉开车帘一瞧，就见捏着蟹的少女正将少年抵在车厢壁上，一个满脸悠闲坏笑，一个满脸红白羞窘。

“……”江亭钰逃也似的，一弯腰像尾鱼从纪潇臂下溜出去，下马车时耳根灼得红艳艳。

牛嫂见怪不怪，伸手来接虾蟹，笑盈盈打趣：“又欺负小玉啦？”

*

买来的虾蟹分成两部分，大部分用来做纸皮烧麦的馅，小部分留作午饭。

青蟹放入盆中泡一会儿，一只只吐泡泡划水的刷洗干净了，蟹腹朝上，上锅清蒸，不忘放些姜片上去。

蟹腹朝上，能避免蟹黄流出，蟹性寒，而姜片能去寒。

纪潇所在的现代，这属于常识，但在这虞朝就很稀奇了，毕竟虾蟹肉少，吃法也少。

她蒸蟹时，牛嫂在旁围观，像好奇宝宝一样样问，她也一样样耐心解答。

青虾去头开背，剪去虾须虾脚，挑出虾线。

粉丝泡软，在盘子里铺底，上层均匀摆上虾肉。

剥蒜剁一碗细细的蒜蓉，辣椒剁碎，倒入蒜蓉碗中，再加上酱油、盐和糖，浇上热油发出热腾腾的“呲啦”一声。

最后将调好的秘制蒜蓉酱汁淋在虾肉上，上锅蒸几分钟，一大盘蒜蓉粉丝虾就蒸好了！

蒸好的蒜蓉粉丝虾摆上桌，她揭开锅盖，一大蓬热气飘出，袅袅烟气里青蟹蒸得又大又红，格外新鲜饱满。

纪潇剁出蒜末、姜末，加上酱油、陈醋、白糖拌匀，调出配清蒸螃蟹的灵魂蘸料！

还温了一壶黄酒，算是庆贺有了食材供应后，她们的生活就像高速旋转的陀螺，总算清闲了一些，纵情享受午餐！

午饭正式开吃。

蒜蓉粉丝虾冒着热气，撒着碧绿的葱花，格外鲜美好看。

牛嫂夹起一块虾肉，又嫩又弹。

合着晶莹剔透的粉丝一起入口，淋过热油后的蒜香味道更浓郁，这一口有虾有粉有蒜，清香热辣，妙不可言。

大家捣鼓蒜蓉粉丝虾时，纪潇率先拿起一只肥美个大的螃蟹。

青蟹早蒸成“红蟹”，红彤彤的冒着热气儿，蟹钳上的绒毛都瞧着新鲜。

一桌四人，只有她会剥蟹。

牛嫂跟着她学，先掀盖，再剪腿。

“别说吃这玩意儿，我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见识这蟹，果真不好下手！”牛嫂感慨。

她在杏香村呆了小半辈子，不曾见过螃蟹，更没想过有一日要去吃这又硬又扎嘴的玩意儿。

牛力睁大着眼，也学她们抓过一只蟹来鼓捣，却烫了手指，还很扎，只好拿筷子委屈巴巴地戳着它，干看着。

江亭钰用筷子夹蒜蓉粉丝虾吃，吃相清雅安静，看他样子没打算碰那蟹。

他倒是见过多次蟹了，从小每到金秋，家中都有蟹宴。

但他实在不喜欢螃蟹的样子，生得气势汹汹，张牙舞爪，跟他讨厌的蜘蛛格外像，一见就发怵。

讨厌的东西做成食物，更讨厌了。

因此，见过多次，却是一口未吃。

纪潇掰开蟹盖，剪下蟹腿，一样样给大家示意去掉蟹腮蟹心，再一剪刀将蟹身剖开，剪去隔膜。

她握着勺子，开始挖蟹肉蟹黄。

这个过程很解压，红澄澄的蟹黄和细腻雪白的蟹肉一起挖至蟹斗中，再剪开蟹腿的两头关节，将雪白的蟹腿肉一根根推出，满满堆在蟹斗中，红的白的黄的，香浓诱人。

“尝尝？”

她把堆满蟹黄蟹肉的蟹斗献宝一般推到少年手边。

江亭钰看着面前堆满精华的蟹斗十分惊讶，怔怔抬眼看她，正望入那笑盈盈满是期许的眼睛。

纪潇不知他是不喜欢螃蟹的味道，还是不会剥，或者嫌麻烦，索性帮他剥了。

这么美味的蟹，她不希望小玉错过。

大家一起享受美食的时刻，如果小玉没吃到，她会觉得很遗憾。

江亭钰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不知在想什么，鸦羽般的长睫如小扇子般扑朔，在白净肌肤投下浅浅的影子。

他想起每一年中秋月圆夜，家中会挂上兔子灯，明丽潋滟的灯火下，爹爹会给娘亲做糟蟹，烫一壶黄酒。

家中生意忙碌，那是除了过年，一家人极为难得的团聚。

小小的他坐在一边，握着勺子吃自己的。

他不吃蟹，爹爹娘亲也不勉强，每年叫厨司做些别的羹汤，他们吃他们的糟蟹，不管他便是。

瞧着桌对面爹娘互相喂糟蟹，年复一年。他虽不喜吃，却记住了那股酒糟香味，以及当时心中那一丝丝酸溜溜，还有更多向往与羡慕。

如今也有人手把手为他剥了蟹，端到他面前，还剥得这般好看，比爹爹给娘亲剥的还要漂亮。

纪潇看见小狗子的眼睛亮堂起来，好像夜幕落下来时，天空上忽然点亮的星星。

“快尝尝，蘸这个吃。”她殷切地把灵魂蘸料往他手边推一推。

江亭钰瞧着蟹斗里满满的蟹黄蟹肉，一双茶色眸子柔柔亮亮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微弯了弯，用筷子夹起那块最大的鲜红饱满的红膏，在蘸水中细细浸过，而后小心地递到纪潇嘴边。

她像往常一样大方而自然地张嘴吃了。

橘黄色的红膏口感绵密，入口像咸蛋黄一样，带着姜蒜蘸料的酸甜味，不由满足得眯了眼：“太香了，你快吃！”

他这才开始吃自己的。

第一口吃时还有些谨慎，尝过一口后微皱的眉松开，很快第二口蟹黄，第三口蟹肉……

一蟹斗的蟹黄蟹肉吃完，江亭钰眼里的惊艳还久久不散。

他说不上是蟹肉蟹黄美味，还是这碗蟹斗里的蟹黄蟹肉美味。

每一口都吃得珍惜，细细碾磨享受，将甜丝丝的滋味铭记。

纪潇看他吃得干净，便也开心，手速极快地给自己也剥了一蟹斗，美美吃完，还用剩下的蟹壳完美拼出螃蟹图案来，笑眯眯地给他看：“我厉害吧？”

他弯弯唇，眸光如暖江融化的春水将少女盈在眼底，点点头很捧场地应了，看她笑得更得意。

他知道，在今日之后，螃蟹对他的意义会变得不大一样了。

那边牛嫂也给牛力剥了一碗，然后给自个儿剥，几人有说有笑吃完了清蒸螃蟹和蒜蓉粉丝虾。

剩下的虾蟹，被纪潇做成了新口味的纸皮烧麦。

做法和先前一致，鲜虾纸皮烧麦加入了虾仁和猪肉、香菇丁，蟹黄纸皮烧麦则加入了满满的蟹黄。

她在厨房捣鼓螃蟹的时候，就见江亭钰有些迟疑地走进来，抬眼看她时脸颊带着些不自然的酡红，“我来罢”的语气却格外温软。

纪潇就笑着看少年跟螃蟹对峙。

他似乎尝试突破，但还是不敢抓。煮好的敢吃了，活的还是发怵。

纪潇对上这无奈又有些可怜的目光，只打心底里觉得可爱极了，便让他去处理虾，她一个个亲自收拾了螃蟹。

蒸好挖出蟹黄留用，蟹肉另装一碗盛着，给牛嫂母子，一点塞牙缝的蟹腿肉两人便边做边吃了，可香。

新口味一经推出，果然火爆。

早市哄抢一空，完美收摊。

纪潇把提前预留的鲜虾蟹黄纸皮烧麦和新炸的半截脆皮五花装进食匣，提着去了一趟南风馆，探望久无音讯的牵水，顺道问问案情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