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兰以要去见永安公主为由向大太太告了假,一出侯府,便让苏福赶往东郊容家庄。
马车里,她紧紧攥着装着青色锦囊的盒子,纤长的指尖都摁的发白。
刚进了容家庄,不同上次来的寂静,这次竟是闹哄哄的,她们在不远处停了马车,沈兰与锦书下来步行过去。
前面是一个白墙青砖的大宅,大宅门前的空坪此时挤了几十个村民,还有两排身着红色军服的官兵。
“哎哟,死的真惨啊,我刚才看到那脖子被抹的跟杀鸡似的,血流了一地。”
“这是玲珑他们一家子吧?不知道倒了什么霉,一家被赶到这里守庄子,竟还被人给杀害了。”
“是啊是啊,听说是她没伺候好容家大姑娘,受罚到这里来的,你说会不会是容尚书派人把她杀了的?”
“这怎么可能啊?容尚书要是想杀她,就不会把她全家赶到这里守庄子,在本宅那边就处理好了。”
“……”
围在外面的人议论纷纷,沈兰却是听得面色惨白。
玲珑……死了?
明明昨日她还见她,怎么今日竟死了?
她下意识地想冲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身体刚一动,就被锦书拉住了。
“姑娘,咱们不能过去,扯进命案里就麻烦了。”锦书紧紧抿着唇,眸中泛着泪光,她亦在强行克制着自己,让自己保持理智。
沈兰拳握掌心,指尖紧扣,几乎掐出血来。
不一会儿,几个官兵抬着尸体出来,一共有六具,里面甚至有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昨日鞭打玲珑的那个男人也死了,还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最后一个,是玲珑。
她被抹了脖子,哪怕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此刻被抬着出来,血液也从伤口里哩哩啦啦地涌出来,在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断断续续的渗人血迹。
她的脑袋无力地倒在一边,青丝染满了血,亦滴滴答答的往下流。
昨日那一双明亮可爱的杏眸此时一片灰败,一滴鲜红的血在她的眼角晕染开,恍如泛出血泪。
周围的百姓都被这渗人的场面吓得脸色惨白,纷纷往后退了好几步。
沈兰强忍着眼泪,却还是没能忍住,涌出的泪水从脸颊滑落下来。
“是我害了她。”
如果她没有来找玲珑,也许玲珑就不会死。
她没想到,那幕后之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杀了玲珑一家六口。
“姑娘。”锦书忙握住沈兰的手,将她那几乎掐破掌心的手指拨开,心疼得攥在手心里,捂热那彻骨的冰凉,“不是你的错,这样狠毒的坏人,不把他抓出来的话,会死更多的人。玲珑姑娘的死是恶人所为,姑娘别为难自己。”
沈兰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玲珑那含着血泪的眼睛好像一直在望着她,让她不寒而栗。
那些官差把尸体装在一辆牛车上,带回府衙。
此刻,那进入宅中调查的官员也带着人走了出来,看到那人,沈兰顿时瞪直了眸子。
萧瑞!
竟然是他?
但很快,沈兰又反应过来。
萧瑞身为上京北部都尉,负责京畿安全,京郊出了这么大的血案,的确是在他的管辖范围。
他此刻手上也沾染了不少血,用帕子随手擦拭了,走到马前,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
萧瑞正要下令走人,目光忽然看到了人群之中的沈兰。
他居高临下,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唇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轻笑,一抬手,带着手下纵马离开了,只留了少数的几个官兵封锁现场。
萧瑞的目光让锦书不适,她扯了扯沈兰的衣服,小声地道:“姑娘,咱们也走吧。”
尸体已经被带走,沈兰没办法进里面调查,只能与锦书一起回到马车上。
林妈妈好奇地往那边看,“姑娘,那边出什么事了?”
没等沈兰开口,锦书便连忙道:“那边死了人了,看来今天不宜出门,咱们赶紧回去吧。”
说着,她忙拉着沈兰和林妈妈一起上了马车。
一路上,沈兰一句话因为没有说,她一直看着窗外,垂眸凝思。
直到马车快要进城的时候,沈兰才道了一句,“停。”
苏福应声停了下来,沈兰抱着那个装着锦囊的檀木盒子下了马车,走到了护城河边。
她没有任何的犹豫,把那个檀木盒子扔到了河水的中心,“咕嘟”一下,便沉了下去。
“姑娘,你这是……”锦书看沈兰如此,心里不由有些担心。
沈兰却极其平静,道:“我没事。”
她终于明白了,凭借现在的自己是不可能与那幕后之人对抗的。
只有拥有与那个人同等的力量,兄长的案子才能继续查下去,否则只会连累更多的人伤亡。
在那之前,她必须蛰伏。
回到侯府,沈兰又拿出了永安公主送给自己的那些策论和文章,越发潜心的研读,再也不想兄长之事,再也不想那幕后之人。
四月十六,殿试大举。
四月十八,金榜落下。
萧珏被点为探花,一时风靡整个上京,街头巷尾无一不是在谈论这个十四五岁的侯门公子,万千闺阁少女无不向往这位翩翩少年郎君。
侯府欢天喜地,一整天迎来送往,宴席不断。
但侯府里最高兴的不是萧珏,亦不是大太太、老太太,而是萧贞。
玉淇院内,萧贞看着府上小厮抄录回来的金榜,唇角的笑意掩藏不住。
“他是状元,小桃,他果真没负对我的诺言。”
一旁的小桃亦是欢喜不已,“还是姑娘眼光好,当时他还只是个普通举子,但您一眼就看出他将来会是个状元郎君。”
“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只觉得以前吃的所有的苦都值得,老天爷终究没有亏待我。”萧贞说着,眼眶不由微微泛红。
“姑娘这是要苦尽甘来了。”小桃笑盈盈的凑上来,“想来俞公子很快就会来府上提亲了,大太太定不会拒绝状元郎做侯府的乘龙快婿,奴婢先恭喜姑娘了。”
正说着,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姑娘!大喜事,状元郎来咱们府上向姑娘提亲了,大太太正见他呢。”
“真的?”萧贞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小桃更是高兴,“俞公子好快的动作,怕是刚游完街回了圣恩,便立刻赶过来了,可见他对姑娘有多看重。”
萧贞眉眼里皆是欢喜,眸中忍不住泛起泪花来。
此刻前院正堂内,却远没有玉淇院的欢喜气氛。
大太太看了眼堆放在院内的那一抬抬聘礼,脸色有些黑沉,她看向身着状元冠服的俞越,道:“纵是你考中了状元,也不该这般无礼,我们定远侯府难道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人家?一未纳采,二未问名,这聘礼就送了来?事情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家看我们侯府的笑话?”
俞越更加恭敬,卑身道:“学生不敢,学生倾慕府上大姑娘已久,曾在心中许下诺言,若能荣恩中榜,便来向大姑娘求亲,欣喜无状故而鲁莽,还望夫人见谅。”
“能得状元郎的青眼,是我们家大姑娘的福气,可是很抱歉,你来晚了,贞儿已许了人家,媒妁已定,不能反悔,就算状元郎你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也不能凭借一己之喜恶强拆女儿家的婚事吧?”大太太语气冷冷,完全没把俞越这个新科状元郎放在眼里。
俞越脸色煞白,着急地道:“什么?学生从未听说大姑娘已定下婚事。”
“婚约已定,只是还未纳征,故而没有消息传出。不知者无罪,我们自然不能怪你,但是侯府应不了你这桩婚事,请回吧。”
大太太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俞越本来得中状元,欢喜不已,谢了皇恩便连忙赶到侯府来求亲,他本以为事情必能成的,可没想到竟是一头凉水。
“夫人!”俞越不肯罢休,向大太太“噗通”跪下,恳求道:“学生是真心倾慕贞姑娘,求夫人成全,学生愿生死相报。”
大太太后退了两步,斥道:“你这人好不知礼,万事都讲求个先来后到,难道让我们贞儿退亲嫁与你?如此一来,这定远侯府在上京岂不要成了笑话?”
说完,她再不想看到俞越,直接转身离开。
俞越如五雷轰顶,不敢置信。
本以为是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时,没想到一切竟是一场梦。
门外,萧珏身子僵直,但他还是一咬牙走了进来。
“玉亭,我真的不知母亲什么时候为贞姐姐定下了婚事,你别急,我这就去问她,定给你讨个说法。”
他一直知道俞越与萧贞的事,亦觉得二人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之前数次带俞越到府上,便是暗暗为他们撮合。
这次俞越中了状元,他也在心里认定了这场婚事必定能成,来的路上他还玩笑着叫俞越姐夫,可现在回想,却像是一把刀子剜在俞越的心口上。
他愧疚不已,忙起身去追大太太。
后堂里,大太太的脸色亦十分不好,身后的桂妈妈正要劝说,萧珏便闯了进来。
“母亲,贞姐姐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连我都不知道?”
大太太给了桂妈妈一个眼色,桂妈妈立刻识趣的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关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大太太和萧珏两个人。
她才开口,小声斥道:“你也是中了探花,马上要当官的人,不再是小孩子了,以后别在家里大喊大叫,让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府上的婚事自然有老太太和我做主,哪有你开口的份儿?”
“可是玉亭兄他是真心喜欢贞姐姐,贞姐姐也心悦他。”萧珏不甘地道。
大太太声音冷冷,“那又如何?府上养了她这么多年,难道就是把她嫁给一个对侯府毫无助益的人吗?”
“可是玉亭兄是新科状元。”
“新科状元又怎么样?他没有家族的底蕴,将来在官场也走不远。”大太太抬起眼皮,看着自己的儿子,“珏儿,你现在该为自己考虑,而不是管别人的闲事。贞儿的这桩婚事,对你来说助益很大,等你入了官场后,自然能平步青云。”
“什么?”
“我为她选的是当今丞相之子李奕,李家是上京世家,一门三宰辅,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更是散满了天下,在上京树大根深,你终究是要做文官的,你父亲帮不上你什么,但是若有了李家这个亲家,就不一样了,我已和李夫人说定,等你观政结束之后,便去……”
“母亲!”萧珏忽然打断了她,一脸的不敢置信,“难道是因为我,才为贞姐姐许了这门亲事?”
大太太被萧珏无礼打断,愤怒地一拍桌子,厉声斥道:“珏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是她的婚事重要,还是你的前途重要?”
“我的前途我自己会去闯,为何要牺牲贞姐姐……”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萧珏的脸上,大太太气急,丝毫没有留力。
萧珏白皙俊朗的脸上顿时浮起一片红。
他惊讶地看向大太太,完全没想到平日里那么疼爱自己的母亲,竟会给自己一个耳光。
大太太打完后,看着萧珏被打红的白皙面颊,也心疼得不行。
但她终究没去抚揉自己儿子的脸,沉下脸道:“这就是女儿家的命,她的这桩婚事不只能为你带来好处,也能帮扶整个侯府。若不是你考中了探花郎,她的亲兄长如今又擢升北部都尉,你以为她能许下这么好的婚事?这是老太太和我为她千挑万选的好亲事,决没有更改的余地。”
“可是……李奕他不是好东西,他连玉亭兄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萧珏眼眶红了,忍不住为萧贞委屈。
“世家成婚,哪会看个人,就算李奕再不成器,有李家帮扶着,将来也必定前途无量。珏儿,你还小,不明白这些,等以后你就会知道,母亲的选择才是对的,不仅仅是为你好,也是为了贞儿好。”大太太重新坐下,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从后堂出来,萧珏已不知道该如何去见俞越,更不敢去见萧贞。
他一晃一晃地回了后院,本想回自己的如意馆,可想到玉淇院就在旁边,萧贞看到他定会来打听。
他没敢回去,越晃越偏,竟到了落雪斋来。
锦书正在院子里侍弄花,四月里的月季开得正好,爬满了落雪斋的篱笆,成了一个花墙。
旁边的窗子里,沈兰正在看书,窗前摆了一坛月季,将她恍如置于花影之中,那么静谧闲适,眉眼全是温柔,仿佛她已超出于凡世,化为谪仙。
“咦?二公子,您怎么来了?”锦书看到了他,惊讶地道。
今日下了金榜,萧珏中了探花,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是,竟然有闲情出来散步?
萧珏讪讪一笑,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道:“我,随便走走,没想到就走到这里来了。”
锦书捂唇偷笑,“二公子这是中了探花,高兴得找不着路了。”
沈兰听到萧珏的声音,虽然上次对话并不愉快,但萧珏毕竟是这里的主家,而且今日又是他的大喜事,沈兰便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了出来。
“恭喜二公子得中探花。”她十分真诚地道。
萧珏却笑不出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只有酸楚,“你……能不能陪我聊聊?”
“看来二公子有心事。”沈兰顿了顿,道:“请到水厅来吧。”
片刻,他们来到水厅,锦书送来了几碟花糕。
但是萧珏看起来一点胃口也没有。
“出什么事了吗?”沈兰问道。
萧珏心里纠结,但还是不吐不快,把刚才俞越求亲被拒绝的事说了出来,便是他与大太太的对话,也没有隐瞒。
他很是难过,“我是真心希望贞姐姐能和玉亭兄在一起,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想到这一切是因为我,我就没办法面对他们。”
沈兰抿唇,垂下眸子,亦有些神伤。
她猜到萧贞与俞越不一定能成眷侣,可没想到便是俞越中了状元,也一点希望也没有。
“沈姑娘,你喜欢你的未婚夫吗?”萧珏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不由得一动,恍惚问道。
这个问题,让沈兰怔了一下。
片刻,她躲过萧珏的视线,没敢与他对视,起身看向眼前绿波盎然的湖面,道:“这世上,女子如藤蔓,男子如树木,男子可以自己活,女子必须得依靠男子,没有了树木,藤蔓也没有了容身之地。藤蔓的种子落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它的命运,不管这棵树是杨树柳树桂树桃树,还是一棵干枯破败的残树病树老树,它都没有选择。”
她的声音太悲伤,让萧珏忍不住心疼,“沈姑娘认命了吗?”
沈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为什么女子不能成为一棵树?我近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侯府的大丫鬟一月可领二钱月银,再加上平日的上次,每月的银钱比不少男子要多得多,民间亦有女子早早丧夫,独自一人孝顺公婆、抚养子孙,日子纵是艰难了些,也能活得下去。更别说那些手艺高超的绣娘,制作珍宝的女匠师,为何有这么多的女子可以凭借自己糊口,却连个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只能寄生在男子的户下。”
这个问题,萧珏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沈兰的思想好像是一股汹涌的洪流,冲击着他的脑海。
他一时懵了。
“二公子,你觉得这个世上有没有可能,立女户?”
若有一日,女子也能当家做主,那是否就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呢?
沈兰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离经叛道,可是她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萧珏如实的回答。
沈兰笑了笑,“不管有没有可能,也不管能不能改变,我觉得这世上要有第一个愿意尝试的人。”
萧珏看着眼前的女子,觉得她陌生又遥远,觉得她思想浩大,而自己远不可及。
但是此刻,沈兰那浅淡温婉的笑,却一寸寸一丝丝的侵入到了他的心口里。
他觉得她好像在发光,哪怕是在白天,也掩藏不住她那明月般的浩瀚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兰娘要蜕变了~~呜呜~~
大大的一章奉上,以后都会是比较大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