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蕴听得这个消息时正在查阅历年来礼科违乱法纪之人,闻讯倒并未有多大的波动,洛槐一命换一命,留得齐弈年,她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挥挥手让人下去,待手上资讯全都翻阅完了,起身去往洛槐从前的房间。
从前绘神楼楼主卸任时都有先兆,像洛槐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去的还是头一遭,他去后,绘神楼群龙无首,很是忙乱了一段时间,按理说应由现在的左锦画师李姜合继任,可皇帝没有开口,且楼中有个品级远远超出旁人的王希蕴,这几日事务一应堆积于她案上。
好不容易今日清闲一些,她打算去整理整理洛槐的遗物。
拿出钥匙打开门,房间还算干净,毕竟洛槐自裁还没多久,当初他就在这个房间饮鸩自戮,他的遗体被挪走后留下的血迹一应打扫干净,王希蕴特意避开那处,走到了内室。
衣物用具那些倒还好,主要是看他曾经留下的文稿书件,好在洛槐一向井井有条,她很容易就能找到位置。
一沓是自洛槐继任以来楼中开销,按照年份类目分得清清楚楚,一边是他今年画下的画,不管是不是他负责的活动他都准备了一幅。
王希蕴从里头抽出一幅,上头群仙贺寿,算着年月,是给时滢贺生的,那场活动是她负责,却完全不知道洛槐竟然也准备了,且看这笔触结构,比她画的好,上头缭绕着香,是已经祭拜过的。
再往下翻,时滢成婚也有,齐弈年生辰时也画了一幅,有给时遇的贺图,甚至还有送给她的,且看这阵仗,除了给她的,其余几人定是很早之前就开始了。
时遇每一幅都画了长卷,内容风格各个不同,要作这样一张起码得半个月,王希蕴只代他负了几日责,深知这个位置有多磨人,洛槐竟还有心力为一群小辈作画,他还真是铁打的。
王希蕴心里泛起复杂的滋味,将后面还没用到的画都拿出来。
洛槐是自尽,他的葬礼不会很大,甚至死后也没什么哀荣,他生前画的画也该一应遗弃,但……管他的,又没有别人知道。
再翻旁的文书,有用的她就拿出来,没用的放另一边,直到她看到了洛槐生前准备好的给她授课的安排。
能明显看出最开始的几节被划掉,换成了难度更高的内容,想来是授课一两次后发觉自己底子好,便提升了难度。
她继续翻着,一直翻到洛槐自尽的前一天,那天很巧,洛槐恰好给她教完了一整节,下节课本该学习新的技法,却偏偏出了那样的事。
她翻开第二页,却不由呆住了,自这一页起,每一部分的内容就变得详尽了很多,以此为界,前半部分只是简单概述课程要点,后半部分甚至细到了一步接下来是哪一步,每次该蘸几下墨。
像是特意写出来供她自学的。
他难道早料到自己不能继续授课吗?他在这件事里到底计划了多少?
王希蕴指尖微微发麻,颤抖着阖上了整份授课安排,却又忍不住反复翻开,试图在里面找到些蛛丝马迹。
直到确定这只是一份普普通通的授课安排,王希蕴才不甘地将它放到一边。
恰门外响起敲门声,王希蕴正需要别的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便朗声道:“进来。”
是赵冬灼,他进来看见这满屋的书卷微微惊了一惊,很快恢复如常朝她躬了一礼:“大人,洛楼主的葬礼,定在明日黄昏。”
葬礼……
王希蕴恍惚了一瞬,才看过洛槐留下的遗物,此刻听闻这个消息,心中不知是何感想。
“从哪里出发?”她按下喉间涩意,问道。
“荣贞门偏门。”
“胡说!洛楼主乃前任绘神楼楼主,棺椁怎么能从那走!”
赵冬灼身子伏地更深,低声道:“大人,洛楼主是自尽,从荣贞门走,已经是陛下仁厚了。”
王希蕴这才反应过来,深呼了口气:“……知道了,我会去的。”
洛槐的葬礼简单简陋,绘神楼中不能有不吉之物,他的灵堂设在皇宫角落的一间老旧宫殿中,谷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除他之外来的人不多,洛槐辛劳一生,却并没有多么相熟的好友,而那些点头之交,也顾念着他的死因而避之不及。
王希蕴跪在蒲团上,回想洛槐一生,竟比她的还要无趣苍白。
她叩了三下,焚了香,而后起身,低声对赵冬灼道:“师父葬下后,吩咐人在城外找到齐弈年,按也要按着他磕三个头。”
赵冬灼领命而去。
王希蕴站在角落,垂着眼,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又可能什么都没想。
又过了一会儿,即将到挪动棺椁的时辰时,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人声,出门一看,竟是皇帝来了。
他没有装备日常的皇帝仪仗,衣着也更朴素些——即便朴素不到哪里去,显然也是怕被言官骂,偷偷来的。
王希蕴忙上前跪迎。
皇帝命她起来:“你来送你师父?”
王希蕴垂首跟在后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臣无父无母,独在师父这里寻到了几分教导,哪怕师父犯了错,臣也得来送一送才安心。”
皇帝点点头:“你倒是个有孝心的,从前小年也……”
他的话顿住了,想起齐弈年,这个背叛了他的胜似亲子的孩子,心里还是疼。
王希蕴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好在皇帝想一想便也罢了,接过侍从递来的三炷香点燃插上去,而后对着王希蕴道:“洛槐也只有你一个弟子,朕便许你出宫,送送他。”
王希蕴领命,皇帝正欲离去时,却又突然想到什么回过身来:“遇儿快回京了,从前他上报在西疆事时花了很长篇幅夸赞你,说你聪敏卓绝,心思剔透。”
王希蕴一时拿捏不住皇帝说这话的意思,小心地推诿道:“殿下过誉了,臣实不敢当。”
皇帝闻言却是看了她一眼,而后离开了。
王希蕴回想着方才皇帝看她的那一眼,复杂又哀伤,像是透过她看什么人,又像是对她寄予厚望。
时遇到底在奏折里说她什么了?
正思虑着,却听知宾高唱一声送行响彻满院,是时候移棺出京了。
时遇没有棺椁绕城的哀荣,亦没有吹鼓乐手奏哀乐,此时天渐黑,路上没有什么人,除了几个抬轿人之外,就是三四个随行的侍卫。
旁边谷青哭得快要晕厥过去,洛槐自他还不记事时收养他,说是半个亲子也不为过,王希蕴倒是没有哭,她还是不明白洛槐为什么会对他要自尽这件事早有预料。
洛槐必然还有旁的事没有告诉她,只是恐怕她再也没有机会去知道了。
下葬之处是城外一处不甚昂贵的墓园,过往早逝的画神师都葬在这里,只是从没有楼主终了是来这里的。
那几个抬棺人同侍卫一起,很快便挖好了一方不大的冢坑,又一齐将棺材搬了进去,埋土时,王希蕴往里头扔了几卷自己曾画下的像。
大多是练笔之作,画的不怎么样,但自己的画有祈愿的作用,说不定带到天上,能帮洛槐走得顺畅一些呢?
旁人都离去了,谷青却还在哭着,怀中的元宝纸钱好像烧不尽一般,王希蕴自不可能放他一人在这里。
身边人呜呜哭着,她身处墓地,夜间吹来一阵阵凉飕飕的风,若是个胆子小的,只怕要吓昏过去了。
王希蕴不怕鬼,与她而言,鬼只是未能成神的死人罢了。
倒是谷青流干了泪,才慢慢察觉出此地的惊悚来,王希蕴看他能听进去话了,便叫他先行离开,这里往东走两三里地就是城墙,在街口等她。
而她要在这里,等一个故人。
谷青离开没多久,另一边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定睛一看,正是赵冬灼带着齐弈年。
牢狱之灾好像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影响,他依旧脊梁挺拔,依旧从容不迫,甚至衣着也没有比从前差到哪里去。
直到他走近,就着月光,王希蕴才看到他原本俊逸的面上,有一半刺了无比显眼的“劫”。
竟然只是墨刑。
王希蕴皱了皱眉,想当初她在牢里,可是鞭打锤炼样样不落,而今齐弈年犯了这么大的罪,竟然只是在面上刺了一个字。
“看来齐大人过得还不错?”王希蕴率先开口。
齐弈年冷笑一声:“托王大人的福,若不是您,在下今日还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
“知道就好。”王希蕴无意与他闲谈,稍稍侧了侧身,露出洛槐的碑,冷眼道,“磕头吧。”
齐弈年看了一眼那墓碑,又看了一眼王希蕴,嘲讽地勾了勾唇:“王大人开什么玩笑,我与洛槐非亲非故,他如何担得起我的磕头?”
“非亲非故?”王希蕴玩味地念了一遍这个词语,不禁挑眉,看向齐弈年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嫌恶,“你怎么能说得出非亲非故这几个字?”
齐弈年踢了一脚脚下的石块,正巧打在那块石碑上,发出清脆的碰声,他走近王希蕴,盯着她的脸,眼中有不解,也有怨毒:“王大人,你到底哪来的胆子,这种时候,只带一个半大小子来就敢来见我的?”
第122章 第 1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