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宫草木茂盛，夏季更是郁郁葱葱，树与树之间，偶然可见蔚蓝天际。

许清坐在树荫里，庞大的阴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起来，远远看着她只有单薄的一片。

“今天天气很好，是不是？”王希蕴悄悄走到许清身旁，今日晴光明媚，斑驳光影间偶可烫手，顺着许清目光看去，高大粗壮的树干周围环绕着细嫩藤蔓，像在攀附着什么。

许清轻轻点了点头，细长的睫毛颤了颤：“我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嗯，去了一趟淮州，前几日才回来。”王希蕴坐到许清身边，拂去她肩上的落叶。

“淮州……”许清的语气重有几分怀念，“淮州是不是很好？你有尝尝那边的酒酿圆子吗？我小时候很喜欢。”

“尝了，还尝了松子桂鱼，也很好吃，不过那边的豆花是甜的，我有些吃不惯……”王希蕴絮絮叨叨，将她在淮州的见闻慢慢说给许清听，直到说到口干才略略停下。

许清的眼睛亮亮的，像是透过她的话语看到了那个久违的故乡，自从她父母离世后王希蕴再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真好啊，要是我有生之年还能回去一趟就好了。”王希蕴饮茶的间隙，听见许清如此呢喃道。

“对了，听闻你成了女伯爵是不是？大齐唯一一个女伯爵。”许清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王希蕴歇下了，她又开始念叨，“前段时日时滢公主也成亲了，那天连瑶华宫外都装上了红绸，漂亮极了，我很早就听到了丝竹之声，响了一天呢……”

她一口气将这段时日周围人发生的所有事都讲了一遍，王希蕴静静听着，不打断她，只偶尔点点头应一声，做一个极好的倾听者。

“希蕴。”说到最后，许清看向王希蕴，目光真诚又温和，“你们都在往前走，我想，我也应该走出来了。”

说这话时，一缕阳光倾洒下来，将许清的面容映照得无比清晰，王希蕴能看到她面颊上细小的容貌，微颤的瞳孔，眉宇间的愁绪淡之又淡。

“你……”王希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激动地想要握住许清的手，却又犹豫，只以拳轻轻抵住自己的胸膛，“我会帮你的。”

许清见状亦笑开，伸手拉过王希蕴犹犹豫豫的手牵在一起，轻轻摇头：“我想自己试试。”

王希蕴一愣：“自己试试？”

许清眼里闪耀着细碎的光点：“我没有告诉过你，在去房陵的路上，我们途径了一道很深的峡谷，两边是高耸的断壁，我看到崖壁上绘制着许多古老的神话。”

“同行的囚犯或许看不明白，但我看懂了，我第一次见到那样高大，宏伟的神像，和在多大的画卷上画出来的都不一样，它更古老，更深厚，流放那么长的路，我什么都看不清，唯独那伏羲像，最让我熟悉安心。”

“我想去画壁画，哪怕没有营收我也认了，我不想练了半辈子的笔就那样搁置在一旁，我也不想随意个人嫁了。”

“我认识那么多神仙，了解过那么多久远传说，我想继续做下去。”

许清越说声音越清亮，越想象腰背挺得越直。

“我想去戈壁，去江岸，走过峡谷，走过荒原，走过任何能容得下我作画的地方。”

王希蕴感受到许清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听着她的描绘，王希蕴甚至能想象到一个女子，走在戈壁荒漠上，黄沙卷起她的衣摆，却摇摆不了她的脚步，她所前往的地方是一切的天地。

“你可能会死在半路上，有太多东西可以杀了你了，病痛、饥饿、干渴，你甚至可能连第一幅画都作不完，即便这样，你也想去试试吗？”王希蕴一定没有片刻怀疑许清的决心，因为她几乎实在许清回答的下一瞬就接话道，

“好，我相信你。”

哪怕没有王希蕴的支持，许清也不会改变她的想法，待渐渐从父母离世的苦痛中走出来后，她才有时间有机会沉下心来好好思考自己这半生究竟还拥有什么，思来想去，竟是那途径路上的伏羲神像让她第一次认识到了画神的魅力所在。

但好友的支持和鼓励无疑是让人欢欣的，许清微微笑了笑，站起身来，给了王希蕴一个虚虚的拥抱：“我不会停下的。”

“你什么时候出发？”现在许清在明面上还是一个已亡故的状态，如果要出宫的话，虽然她说她不需要帮助，但王希蕴还是打算送给她一份礼物。

许清没有直接回答，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垂眸道：“我还不知道。”

“我想去画壁画，但不是现在，我爹娘尸骨未寒，齐弈年还活着，这个仇我放不下，但起码此刻，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复仇。”

许清面上浮现些许茫然。

她温顺了一辈子，温顺地接受父母的安排进了绘神楼，温顺地接受了流放的刑罚，前世也温顺地死在流亡的路上。

这一世，她被迫活了下来，想到的最出格大胆的事是去画壁画，但要她不温顺地去反抗曾经害她的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所以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夜里反复咀嚼这痛苦，却没有能力解决，这样的撕裂感一直在折磨着她。

“我曾经想过，要不要干脆拿着刀去杀了齐弈年。”许清说这话时似乎觉得自己可笑，轻轻笑出声来，“为的其实不是杀他，而是杀了我，这样我也不必日日纠结悔恨，死在复仇路上也算是解脱。”

“但说实话，我不敢。说得好听些是不敢拿着你救的命去寻死，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我怕死。”

许清此刻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王希蕴静静听着，听着许清将这小半年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当她终于停下时，王希蕴看着她道：“你去吧，去做壁画师吧。”

许清看着她微张着嘴眨眨眼，似是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

王希蕴无声地笑了笑：“我向你保证，齐弈年一定会死的，一定，所以你不用再担心这个，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她与许清的目标是一致的，如果一定要一个人背负这种压力，那她比许清合适。

因为如果她提起刀，就一定是为了杀了齐弈年。

许清有些不明所以，在她看来，与齐弈年有仇的只有她一人，王希蕴不过是因为救她才和齐弈年扯上的关系，何故恨他到非要杀了他的地步？

许清自问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让旁人替她复仇，所以，齐弈年也伤害过希蕴吗？

王希蕴见她不言，继续道：“想杀他不是一件易事，我知道你未复仇就出宫心不安，但若是一年两年都做不到，难道你还要继续在这里磋磨吗？不妨出宫看看，说不准能寻到别的方法，好过你在这宫里只能看到半方天。”

她劝慰着她，像最开始劝她参加去淮州当画神师的考核一般。

许清又想哭了，她入宫后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在王希蕴的劝告下迈出去的，她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善事，这辈子才能遇上对她这样掏心掏肺的好的一个人。

王希蕴觉得自己最近的运势简直好的不行，否则怎么会一劝一个准，当时林詹敏被她劝服了，今天劝许清也这样顺利。

她很快在京外的一个小县城为许清造了新的名籍，改名许青，这样不用重新适应别人叫她的新名字。

许青出发了，只带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包袱，王希蕴不清楚她会怎么开始她新的征程，但只看她的背影，就知道天地广阔，她的画卷是整个世界。

如果有一天她有机会，也想去别的地方好好看看，去尝尝五湖四海她或许不会喜欢但颇具特色的食物。

但无论心里怎么激动，表面上，许青的离开没有在宫里掀起一点波澜，王希蕴回到绘神楼，依旧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女爵，每日依旧有一幅又一幅的课业。

“唉……”在淮州玩了一段日子，乍一下要恢复成原本的工作课量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听闻楚索将军两日后会离京前往东岭，王希蕴早就预备好一副神像，只待祈愿将林家在山匪处的痕迹抹除干净。

也就是说，齐弈年现在还不知道林家已经断了给他的金钱。

日子反而有些无波无澜了起来。

又画完一幅，王希蕴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屋顶，若是能学些新东西也好，可洛槐大部分时间还是教她那些她已经无比熟悉的基本功，便有些无趣了起来。

或许是从前书同在，一起作画一起说笑打闹时间也过得快，而现下她远在公主府，玄音寻得了自己的爱好，每日很早就出门去膳房帮忙了，哪怕没有钱也做的高兴。

她一个人在绘神楼，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赵冬灼呢？好像很久不见他了，反正都比干画画有意思，想着，她起身敲了敲墙壁。

很快，隔壁就响起了同样的回应声，一下一下，像在和她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