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张远撤了案子？”王希蕴喝药的手一僵，差点喷出来。

“是呀。听闻是林家的人专门找了他一回，之后没多久，张远就亲自去了衙上将案子撤了，当时还是我接待的，他一下子拿了一大笔钱交了罚金。”刘涛点头应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情景，此时正是午时，几人上午去了衙里帮了些忙，下午不用再去，回来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说着说着便提起了这件事。

王希蕴放下碗，昨日她才想着林纪应该拿着钱财去找张远求他撤了案子，却不想今日便听到了这个消息。

罢了，这也很好。

王希蕴又端起碗将药一饮而尽，林纪给的不是一笔小数目，张远拿了钱脱了贱籍，去了京城必然能安稳地过后半生的日子。

至于林千祈，只要他不死，她总有别的办法能从他嘴里问出事情来。

桌上人还在揣测张远为何撤案的缘故，一会不听，缘由已经从被威逼不敢告下去发散到了贪图钱财忘却了自己的妹妹。

“我也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么闹不就是图钱吗，不然怎么林家人一找他就怂了，早说干这种事的人没骨气，谁知道当初他是不是嫌林千祈给他妹的钱少才拒绝的。”

他们说得越发难听，王希蕴皱起眉，忍不住将碗磕在了桌上，清脆的声响惊得众人一顿，齐齐侧头看她。

“王、王画师？”

王希蕴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漆黑的眼在方才那个声音最大的男人身上扫了一眼。

他已经五十多了，年轻时在赌坊里欠下了债，用三根手指头保住了自己的命，后来偷窃进了牢里，靠一双拳头打进了明堂。

“你叫什么名字？”王希蕴和声发问。

见她语气和善，那男人松了口气，方才那点趾高气昂的气势又冒出点头，嘿嘿一笑：“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胡百堂是也。”

王希蕴垂眸轻轻笑了笑，刘涛和沈任看到她这个表情不由想起，那日她提脚踩住林千祈的断臂时，脸上也是挂着这样的笑，两人打了寒颤，不约而同低头盯着自己碗中的食物。

这饭可真是个饭啊……

“胡百堂啊……”王希蕴语气越发温柔，“我房间里有支笔，是宫里的御笔，价值百金，待会你拿去吧。”

胡百堂闻言面上浮现欣喜，龇起牙嘿然一笑：“那就多谢王大人了。”

王希蕴轻轻点了点头，待胡百堂站起身打算去她房间时才突然道：“谢我什么？”

胡百堂站了一半的动作停在那里，有些不明所以：“不是你说要将御笔给我吗？我谢谢你啊。”

王希蕴双手握着碗边，抬眼看向胡百堂，模样是十足十的无辜：“我没有说要给你呀，我只是说，你拿去，然后交给时遇殿下，让您帮忙跑个腿而已。”

她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扬起眉毛颇惊讶道：“你难道是想拿笔写些东西吗？你直说便是，我会将笔借给你的。”

话音落下身边响起几道憋不住的笑声，谁不知道这胡百堂除了识数外大字不识一个，让他拿笔写东西，还不如说他想拿笔当柴火呢。

胡百堂的面色在众人笑起时就涨红起来，目眦欲裂地瞪着王希蕴，王希蕴却丝毫不惧，迎着他的面容说出更刺人的话语：

“总不能是为了那百金才谢我的吧？为了钱财出卖身体的人都不至于这样见钱眼开是不是？”

一句话让胡百堂面色瞬间狰狞，他一拳砸在王希蕴面前的桌子上，震得药碗骨碌碌颤动：“你大爷的敢耍老子？”

王希蕴丝毫不怵，扶住药碗面容平静地抬眼看他，字字平和却清晰可闻：“是啊，我就是在耍你。”

“但说实话，你明明自己也如此贪财，却还要将矛头对准别人的样子已经很可笑了，我耍你，只不过让你看起来更容易让人发笑而已。”

胡百堂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王希蕴静静地坐望着他，四下人见状不妙，忙退散开生怕波及到自己。

气氛凝固之间，门外突然响起一声细弱的“王大人”。

听见是熟悉的嗓音，王希蕴回头，见张远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不知方才那些话听到了多少。

王希蕴不知道他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但此刻显然不是一个适宜说话的环境。

她看了看一旁的众人，忍住将怀中钱袋扔给胡百堂再次嘲讽他一下的打算，对着张远道：“你随我来吧。”

她将张远带到了房间里，还没来得及询问张远有什么事，张远却率先扑通一声跪下了：“王大人！我对不住你！”

认识这几天，王希蕴第一次听到从张远嘴里说出这样大声的话，她将张远扶起来按到椅子上：“怎么了？”

张远低着头，很不敢见她的样子：“我，我收了林家给我的钱，把林千祈的状给撤掉了。”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王希蕴心下一松，安抚道：“不用跟我道歉，你与你妹妹才是真正的受害人，只要他们的道歉你觉得满意就可以，况且那的确是很大的一笔钱，几家铺面加一起，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了。”

这种决定本身就没有对错，或许他的妹妹会怪他，但又或许不会，人的情感极为复杂，王希蕴在他人的这种事上不会过多妄言。

“几家铺面？”张远抬起头来，面上有茫然，“林家的人也来找您了吗？”

王希蕴听着这话不对劲，但还是没有隐瞒，点头道：“是，昨日来找过我。”

“他给您了好几家铺面？”张远紧跟着问道。

“是……不过我没有收。”王希蕴面上笑微微收起，后退了一步，与张远相对而坐。

“这样啊。”虽然他这样说，但王希蕴看得出来，张远根本没有相信她的话，“林管家只给了我一千两银子，看来我和您还是不一样。”

王希蕴：“……你想说什么？”

张远忙牵起笑，摇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来跟您告别的，我用那些钱为自己赎了身，罚金林家人已经替我交了，剩下的前还够我自己再开家店面做些生意，我得罪了林千祈，淮州是待不下去了，打算去京城看一看。”

罚金？哦，王希蕴想起来报了官后如果随意撤案后，要么交钱，要么挨打，看来林家真是一条龙服务到底，还算厚道。

“这很好，京城是个好地方，你去吧。”王希蕴一时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或许她该祝他此行一切顺利，但她却不想这样说，只能草草结束了交谈。

临分别时，她注意到张远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妒忌，王希蕴抿抿唇，权当看不到。

反正要分别了，以后可能也不再见面，没什么再说话的必要了。

站在楼上，透过窗户看着张远离去的背影，王希蕴竟莫名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筋疲力尽。

她感到一种背叛的感觉，一种无害的，沉默的背叛。

她以为他们是一条战线上面对同一敌人的战友，但刚才她才发现不是这样的，他们的联盟吹弹可破，他们之间没有信任。

又或许她在别人眼中就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是吗？她不值得信任吗？

胡说八道。

王希蕴狠狠谴责了一下自己怎么可以这样想。

她王希蕴天下第一心善高尚，又聪明又可靠，哪里不值得信任了？是他张远有问题，这种情况下还想着是不是她偷昧了钱财！

王希蕴嘭的一声关上窗户，不去看那个扰乱她心绪的背影，她这颗聪明绝顶的脑瓜，此刻该想的是别的事情。

比如林千祈到底知道些什么？而她又该怎么从他嘴里知道这些事情？

他现在只怕是离开牢狱回府了，经此一事只怕出行都会谨慎许多，再绑架一次打他一顿只怕是难。

威逼不成，那利诱呢？

已知林千祈不打算当官，也不缺钱，就算要钱她八成也给不起，何况事关林家的秘密一定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不会那么容易撬动他的嘴。

王希蕴摸着下巴反复思量，从美人计到骗他赌钱以此为筹码，但每一个都行不通，一时之间，她倒真的想不出该如何查问林千祈了。

问不出，那能不能不问，让他自己说出来呢？

王希蕴在房间来回踱步的脚步一顿，好像突然有了办法。

五日后，聚欢楼雅间，林纪看着面前姿态悠逸颇有闲情逸致的人，有些不知情况，但还是率先倾了一杯茶放在王希蕴面前，笑道：

“王大人来找我，是还是想要那几方好墨吗？”

王希蕴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没有说话，或者说，她在思考该如何开口。

半晌，她搁下杯子，向后靠到椅背上，手肘搭在扶手上轻轻支着下巴摇了摇头：

“林管家不必这样客气，我从前不要的东西，后面也不会要。”

“又或者，我不该叫您林管家，而应该叫您——”

“林詹敏。”

林家家主，林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