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见来人是晏景医，陆青阳先是一愣，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对方这话的不解。

这少年现在手腕正被自己抓着，虽是动手这事儿不合规了些，但只要再稍一用力就能解决他们当下的问题，完全不用再多说什么，为什么晏景医要阻拦？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在短暂迟疑后，听话地收回手，面上也收回了开始那点不情愿。

晏景医松口气，转而朝向在陆青阳收手后狠狠将手臂缩回、又将其抱紧的少年，语气轻轻∶

“你好啊，又见面了。”

从晏景医刚出动静起，这少年就一直没瞧他，看起来像是对这个声音熟悉的男人全然没有兴趣。

直到见身旁这个年轻又冲动的警察竟然听他话收手后，少年才身形一怔，紧握手腕的同时，试探地抬眸，谨慎看去。

这人怎么……！

“噗通”一声，就连那少年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双腿就已经软下，磕在地板上发出闷声，随即又响起手铐噼里啪啦的响声，出现了让审讯室内外的人无不震惊的场景——

这少年竟然，连滚带爬、四脚朝地挪到了晏景医脚边，边做朝圣姿势想要磕头，边在嘴里念叨着“我主”，甚至有亲吻晏景医鞋尖的趋势在。

晏景医好歹见过大风大浪，虽说这种情况他的确没见过，但至少能迅速进行应对措施，可站在边上的陆青阳可就不同了。

大抵是前些日子跟着郑伸看了太多丧尸片，在瞧见少年以扭曲姿态爬向晏景医的时候，他差点就以为这人嗑药把自己磕变异了，下意识就要一椅子砸上去，得亏晏景医能眼观六路，在应对少年“热情”朝拜的同时，还能拦他一把。

他颇为无奈地挡住陆青阳的胳膊，随即退后半步，又半蹲下、用另一只手试图将跪拜在地的少年扶起，哪知刚使劲，却发现少年纹丝不动，竟就这么保持着这一姿态不愿动弹。

晏景医短暂蹙眉，用眼神阻止想要上前硬把人扯起来的陆青阳后，缓缓支起身。

如果没听错的话，在这少年方才激动模糊的话语里，他唤自己的称呼是…“吾主”。

先前听这少年的意思，他原以为所谓的“吾主”只是个无实体的精神寄托，再多，也只是用什么雕像或油画这类事物作为载体的虚无形象。

可既然这位“吾主”的狂热追随者见到他会毫无怀疑地冲过来，如果不是伪装的话，那么，难道“吾主”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和他……还有异常的相似之处？

晏景医伸手正了正耳边的耳带，确认口罩佩戴正常，那么唯一能够突出的表观特征，那就只有……

眼睛。

当然，这只是一个不实的猜测。

但既然猜测已经形成，当然就有证明的必要。

他垂眸俯视着少年，片刻后，还是放弃了用鞋尖挑起对方下巴的行为，而是示意陆青阳把椅子搬过来。

凳脚接触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晏景医后退撤出少年的跪拜范围，直接坐在椅子上，手肘搭在把手边，翘起腿撑着脸，依然以俯视状瞧着少年。

只见那少年身形微颤，依然保持着埋头跪好的姿势，时间越长，越能感受到对方的头欲抬欲不抬的趋势。

又过了半晌，再看到少年第不知几次想要抬头但又瞬间低回的时候，晏景医终于开了口∶

“既然知道是我，为什么不敢抬头？”

少年闻言猛地将头往地上一磕，出其不意到不给在场任何人反应时间，随后又抖着声音，颤颤巍巍道∶

“吾、吾主圣光普照，我只是最低等的信徒，能亲眼面见吾主、已、已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

晏景医一字一字咬过，而后轻嗤一声，只是这么一点小动静，就把跪地的少年激动得浑身抖三抖。

不是惊吓，是激动。

看来确实是实打实的敬仰啊。

他心下暗自点头，面上表情依旧，开口时，语调却上扬几分，平添了几分高傲∶

“把头抬起来。”

这话说时咬字轻飘不定，状似漫不经心，可又不乏有命令意味。

那少年自是不敢忤逆，一个猛抬头，顿时同晏景医对上视线，眼中登时一亮。

看来眼睛这方面的猜测，也确实大差不差。

晏景医心下暗自庆幸，继而又道∶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名字……我们都是由主创造的，只要主愿意，我们可以叫任何名字……

主…主！求主赐我名讳……！”

眼瞧着少年又突然飞速爬向自己，晏景医面不改色，只是把明显突然受惊的陆青阳往后挡了挡，接着退后半步，发出一声毫无感情的“哦？”，竟出奇有效地变让那少年顿时停下动作。

“主……？”

少年小心翼翼抬头，试图观察面前人有何意味。

这想法自然落了空，晏景医眼中无悲无喜，宛如一潭沉寂的死水，久看只会引人发怵，带着某种非人般的诡异，却叫少年看得更加兴奋——

是主！真正的主！

看来是把无情绪的眼神作为神性的代表了。

晏景医了然，在持续凝视片刻后，再次开口∶

“我孕育生灵万物，赐的是魂，而非□□，我所选择纯净者赐予永生，看的，也是灵魂。

灵魂需以□□为载体才能得以生存，你的骨肉不是我所创，而诞下你肉身的，是赐予你真正名讳的，而非我。

如此是非不分，如此六亲不认，你当真是我的信徒？”

他说到最后，语气中的温度更是降到零点。

那少年这下可算生出分恐慌，上下嘴皮跟刚认识似的，争抢着想为自己辩解∶

“不、不是…不！我、我是！我我…啊！我叫范、范良生！我不是六亲不认、主！相信我！请你相信我……！”

“哦？”

晏景医又是句冷漠的问候∶

“所以你之所以恐慌，只是出于我不认你为信徒，而不在于，你对双亲的愧疚？

啊…看来你的确不是我真正的信徒。”

“不……！！不是！！！”

范良生明显慌了神，一时半会竟想不出什么话来为自己找补，在呼吸已经有些困难的瞬间，他突然注意到了自己的右手。

右手…对！右手！

他立马又直起身，边朝晏景医方向快速跪爬着，边几乎堪称暴力地解开右手手腕上层层包裹的掩盖物。

终于，在最后一层肮脏绷带被扯下后，露出了藏在皮肤下的东西——

一枚青灰色的狻猊香炉刺青。

——果然。

大门应声关闭，望着被扣押远去的身影，陆青阳紧皱的眉松了松∶

“右手手臂刺狻猊香炉，竟然还真和那个组织有关……那这得去问李支队，我们大队压根没管过这块。”

见晏景医没搭腔，他又不住询问∶

“老师，既然想知道这点，你刚才为什么要阻拦我？明明徒手扒开衣服可以更快……

还有，范良生他，他为什么要叫你‘吾主’？既然加入了那个组织，那他的主，不该是他们组织随便创造出的什么虚拟神灵吗？”

晏景医终于有所理会∶

“对于前一点，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替换小郑？如果仅仅需要暴力解决疑问，那么只需要小郑一个在就够了，况且，如果强行扯开，以他的精神状况，我不敢保证即使赤手空拳他也会对你毫无威胁。

而且我让你进去，是让你训练审讯能力，能用嘴解决的事，没必要动手。更别说光用嘴还能无伤套出更多有效信息。”

他顿了顿，才又继续∶

“至于后一点，我也不确定。但我猜，他们的‘主’，兴许有一个不完全明确的实物作为精神载体，而不巧的是，我恰巧与那个载体在外形上有一定相似，再加上有外在诱因的可能，导致范良生把我错认成他信仰的对象。

当然，以上这些全是我的个人猜测，目前并没有证据可以证实。”

“噢……”

陆青阳半懵半懂地点点头，随即又突然想起什么∶

“不对啊！那你不确定你就敢演？！你演那么真，我还以为你早知道是什么个情况呢！还什么、灵魂需以□□为载体……敢情全是你编的？！就为了逼他主动亮出刺青？！”

见晏景医颔首，满脸写着三个“不然呢”的大字，他脑中的弦顿时绷断一根，不可置信反问∶

“你就不怕演得半点不像，一下子就被看出，导致话也问不到人还更疯癫吗？？？”

然而晏景医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眯眼微微一笑∶

“这时候，就需要你的plan B了。 ”

顶着陆青阳满脸的问号，他带笑淡淡道∶

“使用暴力，以及大记忆恢复术。”

陆青阳∶“……”

他就知道！

“晏顾问！”

听到这声，不用转头，陆青阳都知道来者是谁，立马变回了那张熟悉的厌世脸，朝晏景医抬抬下巴：

“喔，你的好队长又来找你了。”

晏景医自动屏蔽了对方口中的阴阳怪气，只是淡定回了句“那也是你队长”，便回过身，果真一眼瞧见了赶过来的沈衡翳，便颔首询问：

“沈队长，老李那边…审讯结束了？”

沈衡翳迅速点了下头，紧接道：

“老李询问到了‘梅菌’的外貌特征，还有提供了被那人亲密接触过的实体物，已经派人去取了。

至于外貌特征…已经交给榆思年了，她最近正好引入了ai面部还原技术，希望能派上点用处吧。”

ai面部还原？

晏景医短暂回忆。

哦，想起来了，不是太新的技术，只是先前不够成熟，一直在更新和改进，先前听詹衔盛说这技术今年该用于实战了，算了算，也大概是他说的这个时候。

提到詹衔盛，他忽而脑中一瞬空白，反应过来时，方才想脱口的问题，被陆青阳代为提出：

“那玩意不是才刚引进么，我还没听到什么相关成果，靠谱么？”

“我也不好说啊…”

沈衡翳叹口气，看上去似乎也不太看好：

“受审人称‘霉菌’每次出现都裹得严严实实，面部特征也经常被遮个七七八八，无论技术合不合格，都不像能被完全复原的样子。

所以，咱们更大的注意，还是得放在之后被找回的接触物上。”

“那如果接触物也没结果呢？”

陆青阳紧追不舍，沈衡翳却也只能回应个大概：

“那就只能再另寻新法咯。我们的专长不是么。”

他自嘲笑了声，转而便被手机的一声动静转去注意，他拿起一看，不免惊奇：

“榆思年那那么快就复原出结果了？？”

这话一出，顿时，另外二人齐齐靠了过来。

几秒后。

屋内先是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一阵死寂。

终于在气氛凝固到让人有些承受不住后，陆青阳忍不住开了口，出声便是阵嘲讽：

“你是说，这个长毛的腊肠，是我们需要追踪的嫌疑人？”

只见手机屏幕上，明晃晃呈现出一张无比诡异的面部建模图——

棱角锋芒的马脸，轮廓细长的同时，下半张脸更是被建满了杂乱坚硬的胡须，头发也是杂乱地胡乱生长，还遮挡了大半眉眼，让本就露得不多的五官雪上加霜。

更要命的是，这建模的肤色，还是暗紫色，让这单独飘着个头的画面显得更加毛骨悚然。

晏景医依旧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却是开口轻声道：

“别瞎说，腊肠没有这么多坑坑洼洼。”

——他指的是用于充当五官的部分。

陆青阳挑眉：

“那老师觉得是什么？”

晏景医略微思索，而后得出结论：

“长根的紫色变异土豆。”

沈衡翳：“……”

注意到沈衡翳神态复杂，晏景医礼貌询问：

“沈队长，怎么了？”

后者先是摇头，而后又轻咳一声，指了指手机：

“…那个，榆思年的电话，刚刚一直开着呢。”

晏景医：“……啊。”

又是阵诡异的沉默，随着陆青阳一声无所谓的“哦，所以榆组长看到自己建出的‘杰作’，真的不会半夜偷笑吗”，榆思年发出两声干笑：

“实不相瞒，我也是笑够了才做足心理准备发给沈队的。

但退一万步讲，提供线索的那货就没有错吗？要具体身份没具体身份，要大概地址没大概地址，我想根据当地人的笼统样貌进行面部建设都没得建，ai又不是女娲，怎么凭空捏人啊？？”

眼看着又有争吵的架势，沈衡翳赶紧出口打断：

“行了，笑都笑…不是、建都建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路被断，等着看实物证据到吧。”

得亏这案子不是他们主办。

但说起来……

他挂断电话，目光又落在屏幕这张扭曲的建模上，脑中蹦出一个离谱的想法——

他怎么感觉，这张脸，有些眼熟？

我恨填志愿（无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