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北境山居，倾芳苑内。

倾芳苑是武门江家家主江蔚卿的住所，陈设自然简朴，院中有一棵高大苍郁的花树，随风摇曳生姿，芳香满院。

一只肥嘟嘟的绿毛鸡从葳蕤草木中钻出，抖落满身花瓣，悠闲地巡视自己的领土，正是几月前从云中宴逃出来的哀鹤。现在的它羽翼丰满，喙爪光泽，被沈惜养得胖了许多。

沈惜也在院内，他笨拙地挥舞长剑，一位风度翩翩的蓝衫男子在一旁耐心指导着，此人便是院落的主人，家主江蔚卿。他背手而立，端正的五官几乎挑不出毛病，气质从容柔和，整个人温润如玉。

江祈的父亲名江肃，江蔚卿乃是其师弟，当年江肃遇刺，江祈母亲病危，一直江湖浪迹的江婕才不得不出山主持大局。但江婕打架还可以，灵门间的利益纷争之类她根本主持不好，收拾烂摊子更是手忙脚乱，好在江蔚卿及时出现，让江家渡过难关，由于管理能力出众，江婕索性让其改姓久居江家。

沈惜又一套剑法打下来，收势时臂力不稳，眼看就要伤到自己，江蔚卿的佩剑清雨刹时出鞘，一剑挑飞了失控的剑锋。

沈惜惊魂未定地看着插进土里的剑，哀鹤吓得恐惧大叫，发疯似的满院转圈。

江蔚卿温声道：“收势还需要再练练。但前半部分明显已经流畅多了，不要泄气。”

他声音清朗干净，温柔地浇灌着沈惜已经枯萎的自信。

沈惜叹息点头，抱起哀鹤安抚。

“练太差了。”江祈不知何时出现在墙沿，目睹全程的他可一点也不委婉。

江祈上次在梨林被沈惜捡回来后，在家里摊了两个月，稍微能蹦跶了就又跑出去浪了。由于沈惜嘱咐他一定要按时回来换药，为了不让自己真的变成独臂侠，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定期回家“受刑”。

沈惜见江祈爬上了那么高的墙，急道：“你怎么爬上去的，快下来！你的肩膀还没好呢！”

江祈身后背着一个笨重的背篓，纵身一跃跳到花树上，眉眼弯弯：“早好了！你看着！”

说着便发力蹬腿，攀上花枝顺势而上，直到完全被花叶包裹，外面都看不到人。

沈惜微愠：“江祈！”

江祈的伤虽然在江家天材地宝的加持下恢复得很好，但也经不起他这般折腾。不好好遵循医嘱的病人最让人头疼，沈惜对此深有体会。

此时树内的江祈宛若置身于一个小小的花房中，无数花枝簇拥包裹着他，所及之处花香弥漫，仙境之美不过如此。

此树名为茉离树，形似玉兰，花似茉莉，因为过于娇气所以极少有地区种植，江祈几乎没有在除了北镇的地方看到如此多的茉离树。依稀记得小时候见到的茉离树还是又矮又挫，就开那么几朵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现在被江蔚卿精心照料的都这么繁茂了。

江祈穿越花簇之登顶端，向下挥手肆意张扬：“你们看我厉害不！”

沈惜气：“这次再摔断骨头我可不管你！”

江蔚卿也笑：“阿祈，你再不下来我就和门主告状，让你去后山抄佛经了？”

江祈一听把姑姑搬出来了，一秒变怂，笑嘻嘻地下树。

他随着一片片花瓣落地的同时，还顺手把沈惜的剑捡起来，剑柄方向递给沈惜，调侃道：“沈医师，你这剑术也不行啊，我断臂蒙眼都能舞个十来遍。”

江祈这话可不是夸张自满，虽然他的性格意气桀骜，很不讨长辈们的喜欢，但他的天赋可不是盖的，就单论这一点，真是让那帮挑剔的老头子不得不佩服，当之无愧是被整个灵修界夸赞的修炼天才。

但沈惜就不同了，对于医术他可以无师自通，但对于舞刀弄枪之类的修炼真是笨拙得让人扶额。

其他弟子都是在演武场练习的，由江婕亲自教，由于沈惜对剑术的接受度太低，每天江蔚卿都会将他叫到自己院内亲自教习。对此江祈和其他武门弟子很羡慕，毕竟江蔚卿这么温柔，而江婕活脱脱一个母老虎。

对于沈惜的医术天赋在灵修界其实是颇有争议的，因为虽然他的临床救治成果显赫，但医师院的考试却一直没有通过。也就是说江祈虽然每次都沈医师沈医师的叫，但沈惜并不是一名正式的医师。

他的医术也一直不受很多人的认可，甚至曾被一些医师诽谤过偷医师院的药治病，好在江家态度强硬还了沈惜清白，这事江祈当时不知道，知道后已经气得不行，若不是沈惜拦着恐怕已经撸袖子去医师院干架了。

沈惜：“你背上背的什么？”

江祈闻言卸下背篓，将篓里的东西给沈惜看，竟是三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人参精，头顶一个小红花，脸上皱巴巴的。

“啊！”沈惜面露喜色，这是他惦记了好久的小精怪，沈惜蹲下仔细观察，问：“不过他们为什么不结果？”

江蔚卿声如温玉：“人参精在愉悦环境下才会结果，估计是被江祈满山追着跑吓着了。”

背篓里都是不小心勾落的花苞花瓣，江蔚卿见这可心疼坏了，一朵朵珍惜拾起放入袖中。

哀鹤在沈惜发出惊呼的时候就便扑腾过来凑热闹了，见是人参精，兴奋地边啄边叫。

“酷芜！酷芜芜芜芜！酷酷酷酷酷……”

这是哀鹤被沈惜调教过的声音。

江祈：“……”

如果之前这肥鸟的叫声用快断气，要死不活来形容的话，那现在就过于亢奋了。

江祈：“他这叫声是什么意思？”

沈惜：“嗯……大概就是开心开心好开心吧。”

江祈扶额道：“我还是不敢承认这肥鸡是鹤。”

沈惜说：“当然不是鹤了，都是那些人瞎取的名字。”

江祈松气：“怪不得，这么短的腿怎么可能是鹤。”

沈惜：“人家是凤。”

江祈：“……哈？”

沈惜看着追着人参精满院跑的球形鸟，自己也觉得有点牵强，勉力解释道：“这不还是个鸟宝宝吗……”

江祈指着哀鹤：“你让我抓这么多人参不会是要给那傻鸟配药用吧？”

沈惜：“对的呀。”

江祈有些意外：“你竟还会给鸟治病。”

江蔚卿给江祈和沈惜倒茶：“在外历练三年之久，沈惜的医术大有进步，这么多年诊治了不知多少人的陈年顽疾，莫说人兽，鱼虫草木都可以轻松医治。”

沈惜被夸奖，不由腼腆起来：“也没有啦……”

江蔚卿说罢笑着将茶先递给沈惜，江祈正好口渴，劫过一饮而尽：“佩服佩服。”

沈惜接茶的手滞在半空，回过神来气鼓鼓地去抢江祈的茶杯，江祈撒腿撤远，举高茶杯：“哎嘿！”

沈惜又气又无语，半晌憋出两个字：“幼稚！”

江蔚卿无奈，赶忙又递给沈惜一杯。

江祈又吨吨吨灌了两杯茶后就要走，江蔚卿拦住问道：“又要跑去那里浪？”

江祈嘿嘿笑：“师叔别告诉我姑姑，我过两天就回来。”

江蔚卿：“这两天你还是不要乱跑了，黄家新打造出一批上等灵器，各家子弟蜂拥前往购买，明天带你和沈惜也去寻一个趁手的。”

江祈：“好，那我晚上之前一定回来。”说罢就又翻墙离开，茉离树上飞鸟被他惊起离枝，盘旋鸣叫。

江蔚卿无奈宠溺：“这孩子……”

沈惜望着江祈消失的墙头，暗自盘算着下次要不要给他加药。

江蔚卿转头，对沈惜道：“沈惜，你来一下。”

沈惜回神，不知何意，跟着江蔚卿的脚步进入倾芳苑内，又穿过一扇木门进入后院。

倾芳苑后院是一片显少有人来过的幽静之地，也是灵修界茉离树最多的地方。青砖铺地,树荫相映，满地落英缤纷，树叶婆娑作响，鸟鸣婉转动听，细草上露珠滚滚，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耀眼。

江家是五大灵门中最靠北的一个，气候更是比别处更萧瑟些，即使是在夏天，在北镇也难有如此令人心醉的美景。沈惜看得眼花缭乱，连路边的野花都好像比别处更娇艳些。

终于来到后院尽头，是一座白石矮山，像一位威严的侍卫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山脚有一棵格外高大的茉离树，枝干蠖屈螭盘，深深地嵌入山体之中，

江蔚卿将自己头上的木簪取下，插入那颗茉离树中，树的根部逐渐张开，形成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拱门。

沈惜看着拱门，心中意外：这山体中竟藏着一个密室。

江蔚卿：“进来吧。”

沈惜跟着进入，登时就被内里的景象震惊住了。

简陋的石室内无桌无椅，有的只是满墙的悬门遗物，木架靠墙而立，无数书简堆砌，皆与古老医术有关，好不容易有块可以落脚的地方也被各种陈旧物件堆满，药鼎，丹炉，草木标本，针灸铜人……

沈惜瞪大眼睛移不开视线，对江蔚卿道：“我我，我可以拿下来看看吗？”

江蔚卿笑：“当然了。”

沈惜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手，轻轻从木架上抽出一本，封皮上赫然写着《沈氏百病册》。

他颤抖着翻看，书内皆是古墨手写，图文并茂，鲜有长篇大论，都是最有用的临床知识和问诊经验。他越看越震惊：“这些，不早就失传了吗？？？”

“战乱后我曾去过上医城，发现一个被撬开的残破密道，里面财物早被不知道第几批盗墓贼洗劫一空，但一些医书典籍还尚且保存完整。”江蔚卿笑道，“可能是因为不值钱吧，我就给带回来了，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虽然我也研究不深。”

沈惜捧着医书，感激地望着江蔚卿，他性格本就敏感细腻，见此景更是不住哽咽：“谢谢，谢谢师父，这些书……这些书能救多少人啊……”

沈惜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无措地来回翻着医术，看着这满室的家族遗迹。

室内虽然简陋但一尘不染，看得出来江蔚卿经常来打扫，照明的也不是蜡烛，而是不易燃的萤石。江蔚卿没想到沈惜会感情如此汹涌，见此很是心疼，轻拍他的背道：“不哭不哭，明天我给你做套桌椅，放在这里方便你学习翻阅。”

沈惜也意外自己竟然在师父面前哭了，真是太没出息了，赶忙背身抹去眼泪。

江蔚卿欣慰道：“你是悬门沈家后代，又有这么高医术天赋，这种东西传承给你再合适不过了。”

沈惜听到江蔚卿说自己有天赋时怔了一下，师父是唯一一个坚信自己有天赋的人，这些年其他人对沈惜的打压让他根本不敢相信这点，他轻声嘟囔：“我没有天赋……”

江蔚卿一如既往地坚定：“你有的。”

沈惜垂头：“医师考试考了八年都未成功，还算有天赋？”

江蔚卿宽慰：“考试并不是验证天赋唯一的标准。”

沈惜泄气：“那如果我考了一百年还是没有成功呢？”

江蔚卿笑道：“那本身就是一件很成功的事了。”

沈惜闻言，眼底闪过一抹晶莹。

江蔚卿将密室的钥匙交给沈惜，沈惜珍惜收下：“多谢师父。”

说罢他便抛弃那短暂的丧气，兴奋地奔向那一本本已经失传的古法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