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还未降临，祭典的乐声就已经奏响了。
遥遥乐声掩盖了游荡的妖气，戏谑的尖笑在林中穿梭游荡。白琅一手提着刀鞘，另一手握着直刃长刀。青黑色的妖力顺着刀身滴滴坠落，散发出不祥的煞气。
白琅要找的，正是那妖力的主人。他站定在森林中央，提声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只听笑声如厉风贯耳，登时大作。啸叫声中，窜出一只形似青鹭的鸟妖。那鸟妖气息森然，从林间向白琅飞扑而去。它浑身黑火缠绕，灼灼烁烁。白琅刀尖一动，霎时间迸出一道金光。金光成锁，腾然将鸟妖牢牢收缚。
那鸟妖哀鸣一声，振翅欲扑也不过徒劳。金锁愈收愈紧，终于令鸟妖再也动弹不得。它脱力倒地，浑身诅咒般的妖力渐渐被金光净化，黑尘散开，显露出青色的羽毛。
白琅甩去刀尖粘稠的妖力，将长刀拢回鞘中。金光褪去，青鹭扑朔了几下翅膀，此时它分明是只玲珑的青鹭火，而非黑火缠身的恶妖。
清除恶妖的工作，这样就算完成了。白琅转身欲走，谁料那鸟妖刚被净化，气息就登时一变。一股邪火从地脉中奔涌而出，融入青鹭的妖力中。它再次失去神志，戾气比先前更甚。青鹭尖啸一声，利喙直指白琅咽喉！
白琅眸子一侧，妖力在身前凝作屏障。左手一抖，从腕上滑下一串纯白流珠。他抽出一张朱笔符咒，金色妖力沿珠串蛇行而下，将那符纸沁得熠熠生光。符咒飞出，镇在鸟妖额前令它动弹不得。白琅提刀上前，这次不曾收力，直将鸟妖劈作两半。
漆黑的邪火与鸟妖一同消散，林中渐渐宁静下来。夕阳半沉，层林透出一道道乌红色的光。
白窈礼早早就来了荆关。
他今天提前和白琅打过招呼，刚吃过午饭便跑来找妖怪们玩。这一带常有妖怪聚居，而这一年中最热闹的祭典时刻，更少不了外乡的妖怪来访。荆关的妖怪自然要提前准备起来，祭典前的下午弥漫着期待的氛围。
“会为此兴奋的都是些小妖，”阿参在众人准备时开了口，“真正的大妖是不屑于参加人类的活动的。”
白窈礼歪头：“可我看你也不像啊？”
阿参红了脸，别过眼睛。他今天甚至都不是白鼬原形，而是化作了小童的模样，腰间别着一只手绘面具，正是先前从寻寻蒲那里得来的能暂时变成人类的妖器。
“我可不是要去玩！”他辩解道。说着，压低眉眼，示意众人瞧向树林对面：“我是来盯着那家伙的。”
不必看，大家也知道阿参指的是谁。几米开外，一抹殷红的影子，正是赤云正坐在树桠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晃着脚。
他似乎察觉到阿参的目光，向他挥了挥手。
阿参皱眉，厌恶地移开了视线。他瞥了一眼正在对赤云打招呼的白窈礼，像意有所指：“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那家伙吃了多少妖怪，你们还记得吧？大闹荆关的时候，可都没忘吧？”
“但芳攸大人毕竟那样说了……”“自然形成的妖怪，之前也来过荆关……”小妖们议论起来。
“芳攸再怎么厉害，也几乎没有妖力啊！”阿参不知心焦还是气恼，提高嗓音就要同众人争吵。
忽然，白窈礼打断了他：“赤云身上的符咒，是你布下的吧？”
阿参一愣：“是，怎么了？”
“我想……”白窈礼瞧着他，“要是赤云肯把性命托付给比自己还弱的妖怪，那肯定做好觉悟了。所以，如果真有什么不测，你就做自己想做的吧。”
阿参怔了片刻，拧紧眉头：“你是在说我可以杀了你的朋友？”
白窈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反倒仍像平常那般，睁着圆圆的水蓝色眼睛，笑望着他：“赤云很厉害的，那种符咒一下子就能挣脱。”
阿参啧了一声：“白，你可别太看不起人了。不过，这些话我记住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把它当成‘荆关之主’的示意了。”
傍晚时分，灯烛辉煌。
排排彩灯从山脚挂到山腰神社，不等天色昏暗，彩灯早已亮起，映得山间尽是光色。山脚处，下午刚过便支起各式摊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游人熙熙攘攘，或着短袖便服，或穿花色浴衣，三五成群，两两结伴，一派夏日的欢闹景象。
对平常游客而言，这就是场繁华的仲夏祭典；但若有一双除妖师的眼睛，则会惊觉人群中混进了如此多的妖怪。
“唉，年年都让我盯着。”山林间，传来一声中年男子的叹气。他身形魁梧，皮肤黝黑，此时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下的祭典夜市。这里距离夜市约莫百米有余，他竟没有用任何望远器具，仅凭双目间散发的妖力微光，就足以看清月色中的山脚景象。
游人的欢言笑语，一声声往他耳朵里钻。大汉挠挠头，解嘲似的喃喃道：“脏活累活都是我的……也罢，贝儿清子他们，就算来了我也不放心。”
忽然，他神情严肃起来：“这都是荆关的妖怪？今年数量也太多了……等等，那边有一个好眼熟？”
“白大人，怎么了？”
白窈礼一身水色浴衣，手绘面具斜挂在脑袋旁。他正在祭典里同小妖玩乐，蓦地察觉到某种目光。下一刻，他循着目光的方向转身，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旁边几只小妖，一时都望向他。不同于白窈礼，它们都将面具戴在脸前，在面具的幻形之术下，小妖变作人类模样，只是藏不住些许妖气。
白窈礼心向来很大，他立刻将这事抛在脑后：“没什么，刚才你们要去哪玩来着？”
“那个，那边有金鱼池！可以捞金鱼哦，白大人！”
“捞金鱼——”
说是金鱼池，其实不过是个方形的充气水池。水池布置上几十尾便宜的观赏金鱼，旁边摆放着一摞纸网，便是捞金鱼的工具了。
这种游戏，大多是小孩与年轻情侣参与，他们边说笑，边用易破的纸网在水池中划弄。唯有一名青年女子，独自蹲在水池一隅，全神贯注地握着纸网，瞄准时机便探下水面。她单手拎着塑料袋，里面有数条捞上来的金鱼，而她脚边已经散落着四五个破损的纸网了。
白窈礼刚上前就被她吸引了注意。倒不是说她多么特别，反而是因为她让人莫名亲切熟悉。那青年女子身着鼠灰色的细条纹浴衣，样式比起精致的女式和服，倒更像男性的衣服。她肤色带着几分灰黄，脸型偏长，两颊略有些凹陷，眼睛不时细细地微眯起来。
“哇，这不是芳攸大人吗？”
小妖认出女子，热情地挥手招呼。
白窈礼听到这个名字，大脑瞬间宕机。他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芳，芳攸？！”
女子闻声抬眼：“哎呀，这可真巧。你们也来捞金鱼吗？”
还没等小妖开口，白窈礼就飞快地冲上前，他指着芳攸，一脸混乱的表情：“你，你能化形？！不对，应该说你竟然是这样的吗！”
芳攸被他逗笑了，挥手示意他小点声：“怎么了，白？我的人形看起来很奇怪吗？”
白窈礼认真地托着下巴：“不，与其说是你的人形奇怪……倒不如说你不是老鼠这件事很奇怪！”
“那你说，我应该是什么样的？”
白窈礼再次大脑宕机：“呃，老鼠？”
芳攸莞尔一笑，打趣道：“怎么，白大人不会凭妖力和气息认人吗？”
说话间，白窈礼已经蹲在地上，捡起她脚边破损的纸网：“你怎么用了这么多啊？有很想要的金鱼吗？我帮你捞！”
见白窈礼撸起袖子就要加油干，芳攸便把手中的纸网递给他，指着金鱼池：“你能听见里面的声音吗？”
“声音？”白窈礼起先不解，但等他将精神集中到鱼池里，就立刻明白了芳攸的意思。
四方鱼池中，竟混杂着细弱的妖气。不时有几尾金鱼窃窃低语，“救我出去”“里面好挤”“我会死吗”……
“这里面混着已经产生了意识，有可能变成妖怪的金鱼。”芳攸望着其中一条红白小鱼，“我想把它们捞出来，然后放生到荆关的湖里。”
白窈礼歪头瞧着她：“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全买下来，把它们都放生掉呢？”
芳攸摇摇头：“已有妖力的，才能在这一带的湖里活下来；其余的，强行放到湖里，它们也会很快死亡或者被吃掉。方法不对，就不能说是救人，反而是害人了。”
白窈礼不太懂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这不妨碍他立刻开始行动。他袖子一撸：“总之把会说话都捞出来就行了吧！看我的！”
说罢抄起纸网，噌地一声伸进水里。只见轻薄的纸网从鱼群中急速掠过，他手腕一翻就勾住两条金鱼。芳攸正要拿塑料袋装，就又见一层水蓝妖力从他手中翻涌而出，如藤蔓般没入水中，直接揪住带有妖力的金鱼，把它们薅进了网里。
白窈礼举起满满一网鱼：“哒哒！”
金鱼的表情看起来不太自愿。
芳攸疑惑地陷入了沉默。
捞金鱼店老板说，这是他开业三年来亏损最狠的一次。
芳攸付了金鱼的钱，拎着几袋金鱼同白窈礼告别：“那么我去放生金鱼，白，你和大家先去玩吧。”
白窈礼向她比了个拇指：“好！那我走了！下次捞金鱼再叫我！”
芳攸腹诽：我觉得金鱼不是这样捞的……
捞金鱼摊位旁，并列着几家射击和套圈小店。但白窈礼对夜市的玩具兴致不高，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一排排散发香气的小吃摊。
“有好多我没吃过的东西！让我看看……炒面、刨冰、章鱼烧，还有这个圆圆的是？”白窈礼挨着念过摊位的招牌，忽然看见摊位前摆放着数个晶红的圆球，在暖色灯光里映得剔透明亮。圆球下方插有木棍，齐插在底座上，好像一列大号的棒棒糖。他立刻跑过去问老板这是什么，老板笑眯眯地回答他，这是苹果糖。
“苹果糖！我要吃！”白窈礼回头数了一下跟在身旁的小妖，“二，三，四……给我五个吧！”
买好苹果糖，白窈礼一一分给小妖们，他刚要开吃，却再次察觉到被某人凝视。
那视线绵长而深切，好似一根刺入他脊骨的针。他转身去追视线的主人，这一次，他没有落空。
白窈礼翻过围栏，跑到山坡上。一道殷红风影见他上前，向后退却几分，好像就要逃跑。
“赤云！”白窈礼喊住他，“你一个人在那干嘛呢！”
红影被他喊了名字，现出身形。赤云站在原地，白窈礼便上前拉他的手腕：“来和大家一起玩嘛，我们正要去吃好吃的呢！”
赤云低头不语。半晌，才低声道：“可我……没法去。”
几个小妖跟在白窈礼身后，叫着白大人跑慢点。白窈礼瞧见他们脸上的面具，这才想通赤云为什么躲闪。赤云此时红发披肩，全然是妖怪的模样，就算进了祭典也无法被人类看见。
“原来是因为这个，那你早说嘛！”白窈礼笑着松开他，把自己头上的面具摘了下来。那只天狗面做工考究，赤红狐假面，线条描摹得犹如少女面妆，和荆关其他妖怪所戴的截然不同。
白窈礼把面具塞进赤云手中：“做面具那天你没来吧，拿着这个，这是我的！”
赤云一时迟疑：“但这样，你不就……”
“没关系，我不用这个也能被人看见。”白窈礼索性给他套到头上，“来！”
“唔……”赤云摆弄着面具，把它戴正了些。转瞬间，他周身妖气尽数退却，那长及脚踝的蜷曲长发，随着妖力的收敛逐渐变短，缩到勉强及肩长度，殷红颜色也变作深灰。打眼瞧去，他就是位纤细的人类少年。
白窈礼拉着他往夜市走。赤云下意识地回握住了他的掌心。白窈礼的手带着薄薄的茧，还被潮热的夏夜蒸出一层黏糊糊的汗。但他不想松开。
白窈礼把他拉到小吃街口：“赤云，你看！有这么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琳琅满目的招牌，在赤云眼中不过是些相似的图画。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白窈礼挠了挠脑袋：“那，想玩的东西呢？”
“想玩的？我只想和白一起玩。”
白窈礼不觉得为难，反而爽朗地笑起来：“赤云你一直没变啊。不过今天有意思的东西可太多了！来，尝尝这个！”话音未落，就扯着赤云往前走。
“老板！”白窈礼停在刚才的摊位前，“苹果糖，再给我一个！”
“好嘞！”
赤云举着苹果糖，和白窈礼坐在长椅上。他先是轻轻嗅嗅，再伸出舌头点了点表面，才慢吞吞地舔起外壳的糖浆。身旁白窈礼已经三下五除二，把糖连苹果啃了个干净。
白窈礼舌头卷了一圈嘴巴上的糖渍：“接下来吃什么？”
赤云生怕被白窈礼落下，加快速度想吃完苹果糖，但只会像猫一样舔个不停。小妖有的提议炒面，有的提议章鱼烧，还有人打算吃碗刨冰消暑。
他听着众妖的讨论，忽然开了口：“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很奇怪吗？”
白窈礼没接他的话，只笑着问：“苹果糖好吃吗？”
晶亮的红色糖浆，在舌尖上粘腻地扩散开来。这应该叫甜味吧？赤云揣度着，点点头：“甜的，好吃。”
白窈礼接着问：“冰的东西、酸的东西、辣的东西、咸的东西，还有苦的东西，赤云，你都吃过吗？”
赤云用嘴唇贴着糖衣，他一边慢慢地吸吮，一边摇摇头。他说得上味道的，只有妖怪的血肉，有些腥臭，有些粘稠，有些散发着绝望与憎恶。那时他分不清味道，全凭本能驱使。然而来到荆关以后，他已很久没有吃过妖怪了。
“所以说——什么都没吃过，怎么知道想吃什么呢！”白窈礼叉腰站起来，“好！今天的任务就是带你吃遍这条街！喜欢吃什么，那之后再决定吧！”
蹭吃蹭喝的小妖立刻附和：“好耶！吃遍这条街！”
正喧嚷时，夜空中炸开一声巨响。白窈礼本以为是烟火表演，抬头瞧去，却见不远处的山头上，竟倏然升起一股漆黑妖火。
那火焰翻涌奔腾，气息可怖，如龙卷直冲天际，又好似巨兽血口，势要将山下的荆关撕咽入腹。
“怎，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