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着急，先调一下座椅的位置。”

白琅坐在副驾驶上，瞥了一眼有些手足无措的白窈礼。

驾驶座调成了适合白琅的距离，白琅比他高不少，他几乎够不着油门。白窈礼摸到左侧的调节开关，拉开之后，向前拽了拽椅子。那张座椅只散发出稀薄的皮革味道，但他不知怎么，总觉得白琅的气息将自己环抱在中央。

“系上安全带。”白琅垂了垂眼，“本来应该用手动挡的车教你，但是家里只有这两辆自动挡的，你先学个大概，以后再认真学也无妨。”

白窈礼温顺地“嗯”了一声。这辆车是前两年刚换的，那时候白琅旧伤复发，左腿和手腕疼得尤其厉害，几乎挂不动档，出门工作都乘公共交通。白窈礼那时就想替他开车，但按照人类的算法，他只有十四岁，白琅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上路。

自动挡的汽车比手动简单得多，这又是白琅私下使用的两厢车，考虑到他身体不好，选了轻便灵活的型号。白窈礼没费什么功夫就上了手，在白琅说明完基本的驾驶方法以后，他轻轻松松地开过一段直道，然后拐到预备练习的公路上。

这段公路一直封闭，总是写着前方正在修路，又在城郊，平常很少有人车往来，是新手练习的好去处。白琅让他在东西方向的大路上练习，开到尽头便折返回来。不到一小时，白窈礼已经大致掌握了控制车速和转弯的方法。

“开得很好。”白琅点点头，“新手通常都会紧张，但你很放松，学得也快。”

白窈礼听到他的夸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反而收紧几分：“都是您教得好。”

他怎么会紧张。就算紧张，也绝不是因为驾驶车辆，而是白琅的气息令他意乱神迷。有白琅坐在自己身边，白窈礼比任何时候都更安心。仿佛只要在那个人的视线之内，就什么危险也不会发生。

两个多小时过去，白窈礼已经把车开得相当稳。比起驾驶的技巧和熟练程度，他更在乎自己刹车是不是踩得太重，拐弯是不是转得太急。此时已接近中午，白琅问他是否感到疲倦，提议休息一下再继续练习。

白窈礼一点都不累。但他还是乖乖听着白琅的话，停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早晨准备的便当。

“您也该饿了吧？”白窈礼打开保温杯，“我知道您最近胃口不好，今天带了粥，您多少喝一些……”

就像是为了安抚白窈礼的不安，白琅比往常吃得稍多了几分。他和平日一样，在车上短短地眯了一会儿，便自行醒转过来。

白琅一直挂念着一件事。

他让白窈礼把车开到封闭的路段前，自己下了车，走过写有道路维修的警示牌。

未能修缮的公路向南面延伸，路面只修了不到百米，便再没有动工的痕迹。道路前方是一片未经开发的树林，占地不多，从这里看去，大概是为了整修公路，已经砍伐大半。

“白琅大人，您在看什么呢？”白窈礼锁好车，跟到白琅身后。

白琅环顾四周，视线停留至不远处的树林：“这段路一直在铺，一年了也没有动静。有人说这条公路闹鬼。”

“闹鬼？”白窈礼抬起头，迎面吹来的风夹带着复杂又平常的气息，“是小树林里的妖怪干的吧？”

白琅点点头：“到这里气息就比较明显了，恐怕是些住在林子里的小妖怪，不满森林被砍伐，就到工地捣乱，搞得工程没法进行。”

“您要出手处理吗？”白窈礼探了探头。

白琅把手抄到口袋里：“这又不是我的工作。那种小妖怪，随便一个新手都能封印得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白窈礼点头附和：“说的也是，哪能什么琐事都让您干。”

“不过……”白琅忽然转了话锋，“要是就这么放着，哪天真找了除妖师来，八成就是把它们封印了事。不光失去家园，还要被平白封印，对它们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白窈礼立刻换了个溜须拍马的角度：“您实在太善良了，要是每一个除妖师都像您一样，哪还会有那么多人类和妖怪的冲突？”

白琅听得不对味，他皱着眉，扭头望向白窈礼：“你这孩子……我是什么时候把你教成这样的？”

这不怪您，都是我自己长得有问题……白窈礼说的当然不是这句，他嘿嘿笑了两声，试图转移话题：“那您要去看看吗？我陪您一起。”

“去看看吧，来都来了。”

进了林子，比气息更明显的，是妖怪的低语。

“怎么会有人类进来？我们不是把他们都赶跑了吗？”

“小声点！其中一个是除妖师，被看到就要被杀掉了！”

“可恶的人类，砍伐森林还不够吗……”

“得赶紧告诉首领才行……”

“居然连除妖师都来了，看来一定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混账东西！”

“哇啊！你是谁！你干嘛！”

“我是除妖师的式……他的部下！”白窈礼一手从草地里拎起白鼠小妖，一手弹了一下他的脑壳，“刚才骂那位大人的就是你吧，我不许你骂他！”

“放开我！你们这些妖怪的败类，除妖师的走狗！”鼠妖扭动挣扎还不忘再骂几句，“我呸！滚出我们的森林！”

白琅走了两步就听见后面吵吵嚷嚷，他一回头，看见白窈礼蹲在地上，和不知从哪来的妖怪争吵不休。

白琅头大：“窈礼，别瞎玩。”

白窈礼脆脆地应了一声，把鼠妖随手一丢，小跑着跟到白琅屁股后头。

在森林中转了几圈，二人并未见到什么强大的妖怪，小妖倒是在耳边不停地叽叽喳喳，低声说他们的坏话。白窈礼猜不透白琅的用意：“您在……找什么吗？”

白琅抚上右眼的眼罩：“这些小妖怪都很弱，也谈不上聪明，仅凭他们，不足以对施工造成干扰。这林子里应该还有一个领头的大妖，我在找它……要是搁在以前，恐怕已经找到了。这两年我是越来越看不清。”

“大妖啊……”白窈礼啃了啃嘴唇，“找起来有什么技巧吗？您告诉我，我来帮您找吧。”

白琅沉吟片刻：“技巧倒谈不上。这片树林应该只有老鼠、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你去看看有没有特别大的脚印和被啃食的猎物，或者不该有人类足迹的地方出现了人生活的痕迹。”

白窈礼认真地点头：“那我去了！您就在这里等我！”

白琅嗯了一声，独自靠到树荫下。白窈礼已经跑远了，他从随身小包里取出镇痛药和水杯，就着温水，咽下两粒白色的药片。

约莫十几分钟，南边就有了动静。白窈礼比他想象中回来得快。

“有什么线索吗？”白琅收起杯子。

“嗯，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些脚印。”白窈礼指向树林深处，“果然有特别大的脚印，就和您说得一样。”

“好孩子。”白琅低声夸奖他，“带我去看看。”

白窈礼所说的脚印，就在几十米外。略带湿润的土壤上，排布着一串花状的凹陷印记。从脚印便能看出，这动物没有肉垫和勾爪，留下的足迹是四个小点。

白琅看清了足迹，不由得微微皱眉。蹲下身，把手放在旁边比量。单个脚印比他手掌还要大几分。

“这是什么动物的脚印？”白窈礼俯身观察。

白琅站起身，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这个倒有些蹊跷……”

二人沿着脚印的方向前行一阵，最终停在了一处洞窟前。洞窟的入口勉强能容纳一人通行，向内望去，则幽暗深邃，不见穴底。

一股妖力从洞穴深处内飘散而出。那力量明显比林中小妖强盛得多，但也在二人之下。白琅没有亲自上前，而是派白窈礼去打探情况。

白窈礼走到洞窟前，把手弧成圆筒：“打扰啦——有人在吗？请出来一下——”

接连喊了几声都无人应答，白窈礼探了探脑袋：“你不出来我就进去啦——！”

他话音刚落，洞窟内便传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何人在此喧哗？”

那声线威严冷酷，合着洞窟的回音，显得愈发庄重。

白窈礼提了提声音：“你是树林的主人吧？我是除妖师的部下，有位除妖师想见你一面！”

“终于，除妖师也要来消灭我们了吗？”

声音向洞口逐渐靠近，阴影里，露出厚重的野兽毛发。

“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来问问情况，没有要把你们赶走的意思……”白窈礼本是和来者喊话，森林之主从洞窟中踱步而出，待他看清了对方的真容，声音反而渐渐变小，一时惊诧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纯白的皮毛、血红的双眼，森林之主不愧为这片树林最强的妖怪，那白色毛发就是神格最好的证明。然而它的身形实在严肃不起来，和白窈礼想象中不同，它并非什么白狐或是白鹿，而是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

超级大兔子。

一人高的洞口，白兔挤着脑袋钻出来。它站定在白窈礼面前，竟然比他还高一个头。白窈礼只能面对着他茂密的胸毛和纤长的胡须。

“怎、怎么这么大！”他惊呼出声，“白琅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白琅扶额：“你找到的是兔子的脚印，刚才我就有这种预感了……野兽吸收了灵气，化作妖怪以后，往往会体格变大，寿命变长。”

白兔似乎对二人的反应很不满：“休得无礼！区区人类，也敢在妖怪的森林中造次？我乃轮原之主川一，方才从部下那里听说，有人入侵了这片森林，没想到你们竟自行现身了。”

白琅上前一步：“轮原之主，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听说了修路砍伐森林一事，想来调解。”

川一向白琅偏了偏头：“自私的人类啊，我不认为这是能够调解之事。人类掠夺我们的土地，破坏我们的家园，我们反抗，会被赶尽杀绝，不反抗，仍是一死。换做你，你要怎么做？”

“我正是为了避免事情变成这样，才来到这片森林的。”白琅对上川一红色的眼睛，“今天我不是以除妖师的身份前来，我也没有接任何驱除林中妖怪的工作。”

“那么，你能让破坏森林的人离开吗？”川一眯起眼睛。

白琅如实以告：“我不能。”

还未等川一发难，他接着道：“但是我有其他办法。你们就算死守在森林里，早晚也会被驱赶或是杀死。和施工队顽抗到底只能两败俱伤。”

他顿了顿，试图捕捉川一神情细小的变化：“如果我能给你们找到新去处，你们愿意离开这片森林吗？”

川一本就心存怒火，白琅此话一出，狠厉的妖力当即从它体内迸出，直逼白琅：“大胆狂徒！人类有错在先，竟敢口出狂言，要我们背井离乡？！”

白窈礼一步跃至白琅身前，抬手将他护在身后。他澎湃的妖力向前扑去，正撞在川一的妖力上。

白琅见惯了这种局面，他拍了拍白窈礼的肩膀，让他放下手臂，又望着川一，神情泰然：“我知道，这样对你们很不公平。但是您作为轮原之主，也应当为自己的子民考虑。您或许可以与人类战斗，但您的子民并没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就如您所说，反抗与否，到最后都只能落得一死。森林遭到破坏着实令人惋惜，但您现在最应当做的不是复仇，而是保护现有的子民。”

川一尖锐的妖力停在半空，随着它的沉默，徐徐收敛体内。它半晌没有发话，再开口时，语气多了几分迟疑：“你的办法是什么？”

“我可以召山神来到此地，您与祂交涉，如果祂同意，您就能带着子民一起前往其他的山林。”白琅上前半步，“不过，不能保证成功。如果没有回应，我会多召唤几次，直到妖力耗尽或是召唤成功。”

“山神？”川一眼含诧异，“你曾与山神定下契约吗？”

白琅摇摇头：“我只是知道几个山神的名字。您同意的话，我就开始了。”

听到这里，川一的惊诧比先前更甚。只是与拥有神格的大妖订立契约，倒还在情理之中，但这些大妖和神明主动把名字告诉人类，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他自然不可能阻止。

得到了川一的允许，白琅在洞窟前的一片平地上，用树枝画下召唤的阵法。阵法构造相当复杂，中央写着的便是山神的名字。那名讳不像人类的文字，更像某种花纹符号。

白窈礼一直在旁观摩，白琅画阵比他熟练太多，甚至称得上优美了。

绘制完毕，白琅径自走到结界中央，从包里取出一把小刀、一颗玉石。他将玉石摆在山神的名字上，紧接着以小刀刺破手指，摁着自己的指尖，挤出血液。

殷红的血珠滴滴滑落，坠在白玉通透温润的表面。血滴渐渐将白玉包覆，令那玉石也像是吮了血。

白琅起身，将手指抵在唇边抿了一下。他取出流珠，合在掌中。妖力周身流转，衣物无风自动。

“乾玉辟毒，振适罗灵；八仙秉钺，七神冲庭；黄真耀角，焕掷火铃；紫文玉字，四景开明；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咒文念出，阵法边缘登时升起一层风壁，光辉荡漾，金铃四起。林间树叶曳曳作响，枯草断枝四散纷飞。强风伴着金光，令白窈礼无法直目，只得侧身护住面颊；川一也趴下长耳，妖力挡在身前。

唯有白琅身姿不变，他立在风眼，微微皱眉。光芒大作，中央人影闪现，徐徐成形。

“被你呼唤，着实令我意外。”

白琅面前，显出一位玄衣老者。老者白发苍苍，盘腿而坐，身下乘一片白云，漂浮自在。祂向白琅眯眼微笑，又环顾四周。

初次召唤便能成功，对白琅而言再好不过。他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希望山神能收留川一和林中的野物。

山神捻须颔首：“这都可以。”

祂答应得痛快，也在白琅意料之中。此次召唤的山神以脾性和蔼、心性善良著称，将此事拜托给祂，多半不会有错。

川一很快召集了林中的各种野兽，表示要它们和自己一起离开，去往这位山神统治的森林。大家意见各不相同，一时吵嚷开来。白琅在召唤成功以后，就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带白窈礼离开了森林。

上车以后，白琅便靠着座椅，迷迷糊糊地，几乎要立刻睡去。白窈礼没料到他会这样疲倦，赶忙问他是不是哪里觉得不适。

白琅勉强打起精神，向他笑笑：“我没事，就是妖力一次用得太多，有些累了。”

最后几个字，从他嘴里都吐不清，模糊成片。白窈礼替他放倒椅背，盖上自己的外套，一边注视着白琅的睡颜。

他想起来，白琅说自己会一直召唤，直到神明现身。可召唤神明哪有那么简单，强如白琅，也只是召唤了一次，便困倦不已。

“您不要对谁都这么好啊……”白窈礼的眼神暗了暗，他低声呢喃，伸手拂开挡在白琅眼前的碎发。

那天傍晚，当地有不少居民都看到了形状奇特的云，成片地向西边飘去。为首的云彩像极了白兔，不知为何大得出奇，身后跟着结队的鸟雀与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