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那家伙是谁啊？坐在角落里的那个，走错班级了吗……”

“什么啊，你不记得啦，是这学期转来的插班生。不过他几乎没来上过课。”

“白头发和蓝眼睛？好奇怪……”

“据说是混血儿还是外国人来着，反正不是日本人。他脾气怪得很，你可别去理他啊。”

“我才不去呢，和他说话会被孤立吧。话说，他能讲日语吗……”

白窈礼坐在教室靠窗的最后一排，脑袋埋在双臂间，摆出熟睡的模样。其实他几分钟以前就醒了，一醒来就听见这番谈话。为了不让局面过于尴尬，他一直装作没有睡醒，等他们自己结束话题。不过手臂越来越麻，他终于装不动了，从桌子上抬起脑袋。白窈礼顺了顺自己的额发，叹了口气，拉开椅子站起身：“你们说悄悄话要背着人说啊，离得这么近，声音还这么大，我想听不见都难。”

聚在书包柜另一侧的三四人，被他这样搭话，当即安静下来。他们沉默片刻，却无人开口和他辩解。白窈礼本来也没想交谈，他抄起手，从他们中间穿过，拉开教室后门。

整个上午他都是睡过来的，睡得他头都大了。白窈礼不想听课，也不想交什么朋友，要不是担心白琅旧病复发，他才不来这个破学校。从三年前，白琅想让他接受正常人的教育开始，他就对学校没有半点好感。白窈礼已经竭力隐瞒自己能看见妖怪的事实，但要攻击他有无数理由，诡异的相貌就占第一条。

反正和别人不一样就会被排挤，白窈礼根本没法和别人一样，想通了这一点，他就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被孤立欺负，变得愈发我行我素。

昨晚他没有睡好，隔壁房间总是传来白琅压抑的咳嗽声，弄得他心神不宁。他不敢去问，只能强闭着眼睛，直到后半夜白琅的状态稳定下来，他才渐渐入睡。今早又因为这个起晚了十几分钟，便当只来得及给白琅做了一份，他自己什么也没准备。

“去小卖部买个炒面面包吧。”白窈礼抻了抻枕到发麻的胳膊，拐下楼梯。

他一心想着白琅的事，加之头脑昏昏涨涨，没在意转角处还有别人。他和上楼的来人装个了满怀，对方手中的饮料也被碰到地上。

“啊，不好意思。”白窈礼蹲下身，把瓶装麦茶捡起来，递给来人。

他刚想离开，就被摁住了肩膀。

被他撞到的人冷着脸：“你小子什么意思？找茬吗？”

白窈礼本来就矮别人一块，先前头也没抬，被他发难才动了动眼睛，看清来人的相貌。那并不是不良少年或恶霸，只是同年级里喜欢仗势欺人的普通学生。他身旁还跟着两个朋友，八成是吃过午饭一起上楼来的。

白窈礼不想和他们磨蹭：“怎么会，我只是没看路。先走一步了，小卖部这个点剩的东西应该不多了。”

他答得不轻不重，更让那个少年来气。少年拽过他的手腕，把他逼到墙根：“我这么大一个人，你看不见？”

“要说的话，我低着头只能看到脚啊。”白窈礼耸耸肩膀。他眼睛轮了一下，这个楼梯设在教学楼最外侧，几乎没人路过。就算搞出点动静，也不成什么问题。

就算白窈礼先前没有找茬，现在这番话在少年听来，算是彻彻底底的找茬了。他大为光火，提着白窈礼的衣领，将他猛地推到墙壁上：“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一个转学生，嚣张什么？”

在少年拉扯自己衣领的瞬间，白窈礼下意识地想扳过他的手。但在上一个学校里，他控制不了对人类的力道，失手把两个学生打到骨折。他现在还记得，白琅是怎样被叫到学校，面对老师和难缠的家长，一边替自己道歉，一边赔偿了医药费。他手指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他双胛重重地撞到墙上。不疼。白窈礼垂着眼睛。他给白琅添了太多麻烦，今天不想惹是生非了。

谩骂、嘲讽、踢打，从他头顶落下。他双手护住头部，确切来讲，是护住那根束发的红绳。白窈礼露出有些乏味无聊的表情，他安静地等到三人失去兴致，从自己身旁离开。然后站起身，拍了拍土。衬衫弄上了鞋印，白窈礼心想这也无妨，放学之后立刻回去的话，就能赶在白琅看见以前换洗衣物。

他解开弄散的领带，给自己重新打成漂亮的结。

这一耽误，到小卖部的时候，炒面面包也好，别的东西也罢，早就卖完了。

白窈礼摇摇头，这也在预料之中。他想翻墙去便利店，不过为了白琅，他今天要做个好学生。于是他只买了两盒牛奶，独自走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

白窈礼坐下到微微发凉的草地，插上吸管，慢吞吞地喝起牛奶。树林凉爽安静，比起楼房，他更喜欢这样的地方。城市间的树林里，往往藏着妖怪。他没来由地想笑，这片树荫里，就好像藏着赤云一样。

“白！我来找你啦！”

赤色的人影从树杈间倒挂而下，正正出现在白窈礼面前。他一口牛奶喷出来，呛得咳嗽不止：“赤……你每次都要这么吓我吗？”

赤云从树枝上飘落而下，抬起浴衣袖子，擦拭自己红色的蜷曲长发：“脏死啦！你干什么呀！”

白窈礼揩了揩嘴角：“是你先吓我的好不好！所以……那什么，你来干嘛？”

“我当然是来找你玩啦，”赤云笑眯眯地坐到白窈礼身旁，“昨天真是太有意思了，烤鸟肉特别好吃！我们再去打架好不好？”

“我今天可不能和你玩。”白窈礼说着，把没开封的牛奶插上吸管，递给赤云：“那位大人生我气了，我今天必须得在学校待着。”

赤云毫不客气地接过，滋滋滋地吸起来：“什么嘛，真没劲。”

“就是这样，你喝完奶就回去吧。”白窈礼摆摆手，“我下午还要上课呢。”

他这一抬手，袖口滑落了几公分，露出腕部的大块淤青。赤云一愣：“你的手怎么了？还有，我刚才就想说，你身上怎么这么脏？”

“哦，这个啊，”白窈礼打量了一下自己，“没事，我恢复得很快，过一晚上就好了。”

白窈礼一副轻松的表情，简直不像是伤在自己身上。赤云有些着急，他强行拉过白窈礼的手，把剩下半盒的牛奶打翻在地。他解开衣袖，青紫从白窈礼的手腕延伸到肘部，旁边零零散散还有几处渗血的伤口。赤云皱了皱眉：“怎么搞的？这里有这么强的妖怪吗？不对……是人类弄的吗？”

白窈礼收回手臂，重新把袖口扣好：“我这么厉害，妖怪才伤不到我呢。”

赤云的声线渐渐沉下去：“谁伤的你？你为什么不反击？”

赤云脸色有变，白窈礼看得清清楚楚，但还是笑着：“我也想啊，就是我不怎么和人类打架，下手没个轻重。你也知道，人类那么脆弱，一不小心就给打坏了，还得我来负责。”

赤云慢慢低下头。长发从肩头滑落，藉着叶影，在他的面颊投下大片阴翳：“你不生气吗？”

“不痛不痒的，我生什么气？”白窈礼轻快地笑了两声，“那些小鬼和你我都不是一个等级的，无聊到死了。”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轻微的颤抖，从赤云紧握成拳的双手传到肩头。如泥浆般的妖力从他周身蔓延开来，赤红凝结为浓重的墨黑。妖力在赤云周身徘徊游走，那赤色长发缓缓飘动，森冷阴阴地扩散到空气中。

妖力炸裂咆哮，赤云猛然抬高声音，此刻他听上去更像野兽：“如果你不愿动手，那我来吃掉他们！”

这声怒吼就像开战的讯号，压抑已久的残戮将赤云吞没，他仿佛赤黑的风影，从原地飞跃而出，急遽地向学园迫近。赤色的发梢掠过脸颊，白窈礼微微张大眼睛，紧接着便翻身跳起。他简直快到无法看清，在赤云冲出树荫前的刹那，黑红交错，爆出一阵飓风。

白窈礼挡在赤云面前。他伸出单臂，黑炎裹挟着他略显窄小的身躯。炽热的妖火顺着他平举的手臂，与赤云涌动的烟雾彼此撕扯。

白窈礼笑着，他的笑容仿佛永远轻飘飘清澄澄的。他有些为难似的，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后脑：“抱歉啊，赤云。谢谢你帮我出头，但是人类有人类的规则，我不能让你过去。”

“白……！”赤云哑着嗓子，他猛然起头，那双深红的眸子就像浸在岩浆里。原本清秀的少年面容，此刻和身形一同融化在浑浊的妖力中，变得模糊不清，有如池底的影子。他放慢了尾音，仿佛失望，又像在克制怒火：“你为什么这么软弱？！”

“我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给那位大人添麻烦吧。”白窈礼垂下眼，无奈地笑了一声，重新对望赤云的眼睛。面前的好友根本不是往日的模样，可他似乎毫不在意，语气如常：“你先回去吧，下午的课就要开始了。等周末放假，我就去找你玩。”

“白——！”赤云这一次，不像是喊他的名字，倒像是质问他本人。赤黑的妖力从他周身压向白窈礼，他好像立刻就能化身邪恶的野兽：“那位大人！你只知道那位大人！不就是个除妖师吗，你一个半妖，和那种人混在一起干什么！你再提他，我就去把他吃掉，把这所学校的人都吃掉！到时候我要把你绑在森林里，让你哪也去不了！”

“不行！”白窈礼这次干脆利落，“如果你想吃他，我现在就把你打倒！”

赤云被他噎得一愣，他顿了片刻才吭声：“你，你……你就是个白痴！”

话音未落，海潮般的妖力向白窈礼扑面袭来，瞬间蒙蔽了他的视线。粘稠、冰冷，一息之间就能将他吞噬殆尽。白窈礼不敢后退，赤云并非等闲之辈，那诅咒的力量一旦涌入校园，凡人根本承受不了。他微微低头，黑炎从周身喷涌而出。赤烟迎上，黑色火浪被撞成半弧，与赤色纠缠交错，厮咬一番，方才彼此抵消。森寒贴着白窈礼的毛孔窜过，向他身后号叫，最终徐徐散去。

而对他身后的普通人来说，既没有暗红的诅咒，也没有咆哮的黑炎，至多只是吹过了一阵大些的冷风。

白窈礼再抬起头，赤云早已不见踪影，只听见树林深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再也不理你了！”

白窈礼一边无奈，一边悄悄松了口气。他刚想离开树林，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呼叫起来。

“同学！你那边着火了啊！”

白窈礼方才回神，望向自己身旁，一撮火苗贴着他脚边的树枝和枯草，愈发燃烧。他为了抵挡赤云，没能控制好力道。白窈礼试图踩灭火焰，但初春时节，山火易燃。火焰并没有就此熄灭，反而越燃越凶。楼上走廊和过路的人纷纷察觉不妙，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快去打水！”

白琅赶到教师办公室的时候，白窈礼正站在年级主任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

主任见到白琅，先是为他的伤疤和眼罩一愣，仍装作没有在意：“你就是白先生，白窈礼的父亲吧？”

白琅点点头，走到白窈礼身旁：“我就是。这个孩子总是过于顽皮，他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

“一般的同学矛盾，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主任的视线落到白窈礼头顶上，“你自己问他，这次是怎么回事？”

白琅微微皱眉：“窈礼，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我午休的时候……躲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抽烟，烟头掉在地上，把杂草点着了。”白窈礼声音不大，但很平静。

白琅望着他，眉梢收得更紧了几分。

“总之就是这样。”主任咳嗽了一声，“好在火势不大，及时被扑灭。我想，他还是没有适应学校生活，毕竟是从国外回来，有不习惯的地方也正常。但是，像他这样，可能考虑需要回家休息一阵，顺便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白琅低了低睫毛，他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开口：“我因为工作变动，很快要带他搬家。近日就会来办理退学手续，一直以来麻烦你们照顾了。”

主任没料到他会这么讲：“不，哪里……”

白琅合了一下眼睛，然后直接转过身，走向办公室的拉门：“窈礼，回去了。”

白窈礼低低地应了一声，小跑两步，跟到白琅身后。

“是妖怪吗？”比白窈礼想象中更直接，白琅走出几步，在人迹稀少的走廊上，直接就这样发问。

“是……”白窈礼不敢抬头。

白琅叹了口气。

没有发怒，没有说教，也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和白窈礼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他偷偷抬起眼皮，从后面望着白琅的侧脸。比起表情，他更多地看到了半白的头发。

白窈礼本以为，白琅是不想在学校朝自己发火。他一直等，等到回了家，可白琅依旧半个字也没有讲。他只是让白窈礼去做点东西，烧上热水。

“抱歉，你准备的便当不小心弄坏了。”白琅这么说着，拉起袖子，盖住了手腕的绷带。

那天晚上，白琅把白窈礼叫到自己书房。二人相对坐在成堆的资料中间，灯光略显昏暗，散发出温和的淡橙色。白琅似乎想和他谈很多，但最后只是说：

“我或许不该左右你的人生。这段时间，你休息一下，不必上学，也不必做别的。你可以考虑清楚，自己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你想学习除妖，我会毫无保留地教你。如果你想和普通人一样，我再去联系别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