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青年手持符咒，向前逼近一步。他压低眼角，凝视着面前涌动的黑色火浪：“我追了你太久，今天一定要做个了结！”

迫向青年的漆黑火焰猛然抬高，如同乌云凝成的海啸。这炎火的主人不似人形，虽有人类的面庞，却浑身裹着灼烫的火光，腾飞在离青年数米远的空中。祂嗤笑一声：“区区人类，也敢在此喧哗放肆？”说罢弹指一挥，黑炎直冲青年，却向两侧弹去，未能伤及青年分毫。

青年先前所持的符咒，在攻击袭来的前夕飞散成圈，围成一层牢固的护身结界。结界金光流转，黑炎散去，青年手持法器，口中念念有词。操纵黑炎的火神面色一变，祂深知不能让青年完成术式，抬手掀起另一波火浪。炎火撞击在结界外侧，青年眉头紧皱，口鼻溢出血丝。可他仍未停止咒文，火神的攻击狠厉凶暴，他支撑不了太久，只得把一切都赌在这筹备多时的最后一击上。

“以我血肉，祭天应祖；欲招真君，却邪卫真；鬼神妄能啖生死，凡人敢请八路仙。万魔束首神兵降！”

青年话音刚落，八道金光拔地骤起，形如锁链，攀着火神的焰苗盘旋而上。未等火神反抗，竟已束缚住祂的身形。火神并不惊慌，视线投向青年：“雕虫小技。”祂正欲摆脱枷锁，青年忽地举起右手。他手中正握着一柄匕首，便是加持祝福的法器。

火神起先忌惮他的后手，待看清之后，立刻面露不屑：“就凭这个，休想伤我半分。”

青年抬起眼，正对上火神的视线。他听了火神的话，却面露笑意。下一刻，那把匕首并未刺向火神，反而刺向青年的脸颊。青年手起刀落，一道深深的血痕竖贯他整张右脸，从右眼中间破开。

“化我魂魄，立地成牢！”

随着咒文念出，以火神为中心，地面霎时升起三重结界纹样。光辉四溢，八方真气纷纷涌动而来，汇入青年右眼之中。殷红漫在青年脸颊上，他缓缓撑开被血液遮蔽的双睑，一颗浑圆的金珠从青年眼眶中飞出，落在火神额前。

那正是青年右眼炼成的法器，此刻神辉加持，法力无边。束缚火神的金锁登时收紧，拽着火神，便要向金珠中封印而去。火神竭力挣扎，黑炎阵阵爆裂滚动，但术法已成，任祂如何也不动摇分毫。

青年丢下匕首，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直刃长刀。青年双手握住刀柄，将刀尖插入地下。金光乍起，金锁嗡鸣。

眼看性命不保，修为全废，火神咒怨之气比先前更甚，祂死死盯着青年破了相的面容，厉声咒骂道：“混账东西！你封禁真神，必遭天谴惨死！今日你在这异地灭我神尊，我便咒你永世不得离开！你死不能轮回，只有魂飞魄散，神形俱灭！”

青年在失去右眼的剧痛中摇晃身形，他单膝跪倒在地，伸手捂着淌血的伤处。听到火神如此诅咒自己，眼睑一动，却并未看向祂。他摇头低叹：“天谴我已不怕了。”

火神还想继续施以诅咒，但金辉难避，祂最终被光芒吞没，化作一缕黑烟注入金珠之中。那金珠叮地一声，本应破碎消散，谁知形态变化，光芒大盛。青年心中一惊，连忙抬头望去。半空中，刺目的金色包裹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向地面徐徐飘落。光影恰恰落在青年面前，炽光散去，青年定睛一瞧，那大片轮廓渐渐有了模样。

是一位少年。

那少年赤身裸体，披着如火神一般的白色长发。墨色的火苗在他身旁跳动了几下，旋即飞入体内。青年伸手碰他，指尖刚触到少年的皮肤，便烫得收回手。

青年难掩诧异，眉梢愈发收紧：“这是……怎么回事？”

十六年后。

“早上好，白琅大人。”

少年把早餐摆到桌上，一边向来人露出微笑。他身穿高中制服，衬衣的袖子卷到手肘，胸前系着围裙。白色长发用红绳扎成马尾，随着少年的转身而在他腰际晃动。

被他称作“白琅”的男子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似乎有些疲倦，沉着脸色，伸手理了一把半白的鬓发。一条疤痕刻在男子的右脸上，从前额到唇角，长得有些骇人。他只睁着左目，看上去至少有四五十岁，眼角和额头都带着浅浅的皱纹。

白琅刚走到桌前，少年就赶忙迎过去，为他拉开椅子。餐点准备得很精细，除去面食和小菜，少年想着他最近胃不好，特意提前熬了米粥。

尽管如此，白琅也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少年原本亮晶晶的水蓝双眸立刻就暗下来，他担忧地望着白琅：“您今天没什么胃口吗？还是我做得不合您心意？”

“窈礼，我今天出门一趟。”白琅没接少年的话，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上衣，推开餐厅的拉门。白窈礼一直跟着他到玄关，为他穿上深灰色的外套。

白琅垂眼看着白窈礼给自己拉好拉链，又抬头瞥了一眼挂钟：“你快点准备一下吧。”

“什么？”白窈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望向白琅，才想到他说的是学校的事。他赶紧接上话：“啊，您别担心，我跑过去，不会迟到的。”

“早饭也要吃。”白琅低下头，让少年给自己戴上眼罩。白色的方形眼罩只能遮住那只废掉的眼睛，根本挡不了巨大的疤痕。但他并不在意，拿起立在门口的包裹。那包裹细而竖长，一根系带，正好能让他斜背起来。

“您要回来吃晚饭吗？”在白琅出门前，白窈礼不经意地发问。

“顺利的话，应该能回来。”白琅说罢，忽然盯了他数秒。白窈礼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小声询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把领带系好。”白琅抬起手，指着白窈礼的领口。

白窈礼悄悄松了口气。他乖顺地答应，然后把白琅送到院子里，向他躬身：“您路上小心。”

直到白琅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这才回到屋里。时间已经到了七点五十分，可他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意思。白窈礼把白琅喝剩的粥倒进自己碗里，盛满以后，坐到餐桌前，高高兴兴地开始吃。原先准备好的两人分量，白琅几乎没动，他一个人就很快吃得一点不剩。把碗筷收拾干净以后，白窈礼摘下围裙，哼着没调的小曲，到玄关换上系带帆布鞋。

他连书包都没拿。刚打算出门，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蹬掉鞋子，嗒嗒嗒跑回自己房间，从衣架上拿过领带。白窈礼对着镜子，系上衬衣的纽扣，把领带打成规整的结。这才又提上鞋，锁上门。一出家门，就向和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蹦蹦跳跳地沿着街，刚出门没有几步，忽然听见有个嘶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小鬼，等一等。”

白窈礼转过脑袋。叫住他的是一个鸟首人身的怪物，身着青色和服，正用幽深的双眸凝望着他。

“怎么了？”白窈礼停下来，抄着口袋。

“你见过一个独眼男人吗？是力量强大的除妖师，听说住在这一带，我在找他。”

白窈礼抬了一下眉梢：“你找他有什么事？我见过他，不过想知道原因。”

“我们的首领被那个男人杀死了，我来找他复仇。”鸟怪扑朔了一下翅膀，“等我找到他，同伴们就会和我一同前来，把那个该死的除妖师吃掉。”

“哦……”白窈礼点点头，“那你的同伴都在哪呢？”

“就在那边的山里。”鸟怪侧了侧身，指向隔壁镇子的小山。

“这样啊，谢谢你告诉我。”白窈礼歪头笑笑。

鸟怪沉了沉声音：“你还没说那个男人在哪。”

白窈礼抬起手，拍了拍鸟怪的肩膀：“他刚才沿着这条路下去了。”

还未等鸟怪向他道谢，黑色的火焰就从少年掌心蔓延而出。灼烫的烈火翻滚着将鸟怪包裹，升腾为无法熄灭的巨浪。鸟怪哀嚎倒地，转瞬间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白窈礼收起手，眺望向它先前所指的山丘：“有点远啊，要不要坐巴士去呢。”

从这里到公交站，穿过小树林有一条近道。白窈礼拐进树林，刚走几步，一团红烟忽然穿过枝桠，向他急遽地逼近。

白窈礼没躲没闪，任凭烟雾撞入自己怀中。那冲劲太猛，他被撞得向后躺倒在地。

“赤云，”白窈礼一边笑着一边推他，“你太用力了！”

那团红烟扑入白窈礼怀中，凝成貌若人形的红发妖怪。那妖怪有一头蜷曲的红色长发，柔软地散到脚踝。他面容俊丽，身材纤长，打眼看去，说不上来更像男人还是更像女人。他本就是没有性别的妖怪，外表肖似人类少年而已。赤云周身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红烟，他站起身，伸手拉起白窈礼：“你好久没来，我很想你嘛。”

白窈礼拍拍身上的土：“别提了，我最近一直被那位大人逼着去学校，想跑都跑不了。他今天去别的镇子工作，我才能偷偷过来的。”

“哇，真可怜。那你今天要干嘛？机会难得，我们一起去玩吧！可以去摘野果，或者去那边的湖里钓鱼，最近有好多奇怪的鱼妖游到了湖里！”赤云拉着白窈礼的手，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白窈礼笑嘻嘻地，透过树叶，指向对面的山头：“我今天要去那。你和我一起去吧，我保证比钓鱼好玩一百倍。”

就这样，赤云一口答应，和白窈礼坐上巴士，前往隔壁小镇。司机时不时从后视镜里打量那个坐在后排的男孩，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白窈礼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赤云，顺便讲了许多无用的杂事。

那座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下了车，二人又走了半个钟头，才来到山脚下。

或许是因为离老巢太远，这里感受不到鸟怪的气息。白窈礼和赤云进入山中，他叫住灌木上的小妖怪，刚想问些什么，对方却一下逃开，钻进草丛。

赤云拍了拍白窈礼的肩膀：“唉，你身上全都是除妖师的味道，那些低级的家伙根本不敢靠近。还是我来问吧，白，嗯……你就去到处找找，打听好了以后，我会找你的。”

“除妖师的味道啊……”白窈礼抬起胳膊，凑到鼻翼下面。他只闻到洗衣水的气味和从白琅身上沾来的、淡薄的药气。

“像你这样的半妖，应该闻不出来吧。”赤云说着，已经走远了：“别在意，也不是什么难闻的气味。”

赤云一走就是半天，白窈礼在山中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端倪，而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他早饭明明吃了许多，现在肚子又饿起来。白窈礼找了个阴凉的树根，把自己的口袋都翻了一遍，找出一小袋速食饼干。他啃着饼干，树枝上忽然哗啦一声，倒挂过一个人影。

白窈礼肩膀一抖，差点呛着。赤云挂在树枝上，看着白窈礼咳嗽的狼狈模样：“我问到啦！鸟怪都住在后面的山谷里，因为势力庞大，别的杂妖都不敢靠近那一带。”

“咳……”白窈礼用手背抹掉嘴角的残渣，他把最后半块饼干塞进嘴里，这才站起身。

“那就赶快走吧！我得早点回去，那位大人还要回家吃晚饭呢。”

“你们是什么人！”

幽暗的山谷间，数十只鸟怪将两位不速之客团团围住。它们压低身体，羽翼大开，双眼映出诡谲的红光。压抑的妖力涌动在林间，随着风影转动。

白窈礼站在中央，不慌不忙，扯松了规整的领带：“我是来警告你们，不准去找东边的除妖师。”

赤云点点头：“我是来凑热闹的。”

“什么？！”为首的鸟怪惊怒道，“你们是他的走狗吗！”

被它这样一说，白窈礼当即笑出来。他爽朗地抬起手：“正是在下！”

就在他手臂挥动的刹那，黑炎顺着梨白色的皮肤蹿出，以他为中心，划开一面巨大的扇形。鸟怪距他太近，根本不及躲闪，火浪扑面，当即阵型溃散。

赤云站在白窈礼身侧，这烈火险些将他也卷入其中。还未等火光靠近，赤云已化作一团红烟，冲入鸟群。鸟怪们吃了白窈礼一击，纷纷后退升空，躲开炽热的黑炎。而赤云的目标正是飞上空中的鸟怪，他就像一片赤红的飓风，将鸟怪从空中拽落。

二人配合自如流畅，哀嚎和呐喊纷纷从山谷中传出。不多时，一切回归寂静，只剩下烤肉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

白窈礼坐在烧焦的鸟怪身上，伸了个懒腰：“哈……这样那位大人就能好好休息了。幸好我今天逃学，不然让它们找上门可就麻烦了。”

赤云蹲在地上，扒拉着新鲜的烧烤鸟怪：“今天有烤肉吃了！”

“你一个人吃吧，我得回去做饭了。也不知道大人中午吃得好不好。”白窈礼从鸟怪背上跳下来，抬头望了一眼南偏的太阳。

赤云啊呜一口啃向鸟怪，朝白窈礼挥手：“再见啦！改天再来找我玩！”

白琅推开家门的时候，白窈礼早已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迎出来。

“白琅大人，欢迎回来。”他伸手欲接白琅的背包，“今天工作顺利吗？晚饭和热水都准备好了，您是先吃饭，还是先……”

那背包没递到他手中。白琅把包裹扔在地板上，脸色一下就沉下来，他打断了白窈礼的话：“窈礼。”

白窈礼浑身一紧。他顿了一下，开口带了三分怯意：“是？”

“你今天去哪了？”白琅抬起眼，用那只眼瞳凝视着白窈礼的双眸。他神情发冷，连声音都像冰凉的刀。

“我……”白窈礼踟蹰了一下，“我去学校了……”

白琅浅浅地出了一口气，他尾音有些发抖：“我再问一遍，你去哪了？去干什么了？”

那明显压抑怒气的声线，令白窈礼惧怕又慌张。他立刻改了口：“我去，我去隔壁的镇子……”

他吞吞吐吐，说得太慢，半天不敢吐出后半句话来。白琅被他磨没了耐性，那孩子不是初次犯错，却屡教不改。他提高声音：“说！”

白窈礼被他吓得喉头一哽，他什么都不惧，唯独怕白琅生气：“我就是……有一群鸟怪想袭击您，我把它们打了一顿，让它们不要来……”

“你今天应该去哪？”白琅只觉得颅腔刺痛，他皱着眉，食指指节抵在自己的眉心。

“我应该去学校……”白窈礼眼里蒙了一层水色，他眼看着白琅脸色越来越差，心里揪得难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掩着哭腔：“大人，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您怎么罚我都行……您不要生气，好不好？您一动气，旧伤就……”

白琅瞥了他一眼，摆摆手。白窈礼不敢再讲，噤声等待白琅的吩咐。

白琅松开抵着眉头的手：“我叮嘱过你多少次，不要私下和妖怪接触。这些你都不用管，是我工作上的事。”

白窈礼连声答应，一个劲地点头。他见白琅气消了几分，低声试探：“您……您头还疼吗？要不要我给您揉揉？”

“我没事。你去房间反省。”白琅叹了口气，“再有下次，我一定会严厉地惩罚你。”

“是。”白窈礼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然后低着头，沿着走廊，乖顺地走回房里。他连开关门的声音都很轻，几声轻响以后便没了动静。

白琅沉默不语，在玄关独自站定了数分钟。这才脱下外衣，来到餐厅。餐桌上摆着白窈礼先前准备好的菜肴，为了不让热气散失，全都用盖罩扣着。

白琅坐到餐桌前，打开盖罩。食物已经半冷，他没有再去加热的心情，就这样吃起来。尽管只要他出一声，白窈礼就会回来，给他重新端上热菜热汤。

他的舌头几乎吃不出什么味道。食物的冷热，对他也并不如何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