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浑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梦到与岳览到了某处地宫，那里头雕栏玉砌、竹苞松茂，景致十分不错。

偶然遇到一只似野猪模样的山精，岳览沉稳冷静让他躲去远处，自己一个错身换上天仙洞衣，舞着天罡剑与山精斗法，直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许浑趁乱溜之大吉，跑到脚下生风，忽又飞了起来，走在云阶上。

见云层里宝塔、屋檐高耸，想来有仙人居住，正是畅快之际，只觉着有人轻拍他的后背道“少爷，少爷，东宫来人了，说……”

许浑朦胧间微睁开眼，答了一句“都成神仙了，谁还在乎……”这嗓门还挺高，杜叔拿手捂住许浑的嘴，后头的几个字只有“呜呜”的声音。

杜叔着急，朝许浑的脸来了一下，许浑才转醒，看着床边站着的杜叔，觉得脸颊疼，还以为自己是脸着地的。

揉着脸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会儿要寅时了，东宫的内侍来传话，太子殿下召您入宫。”杜叔低着头，不大好意思瞄了一眼许浑。

侍奉许浑穿好了公服，又回了一句“伏内侍在外候着。”

许浑听这话，手上的动作又快了几分。

万婶端了碗四宝甜酪和切好的椿叶饼进来，这四宝甜酪按方子做本该称做八宝甜酪，可是万婶今儿起晚了半刻钟，甜酪里只放了杏仁碎、白芝麻、干桂花和莲子。

许浑瞧着香得很，万婶道“昨儿少爷吩咐的，这椿叶是年后晒干拿水泡发的，原没有那新鲜的入口味道好，您尝尝。”

许浑尝了三四块，又喝了半碗甜酪，身边的杜叔再四催促，许浑好容易才出了府门，随伏内侍往东宫去。

到了东宫，被引至崇文馆前头的花厅休息，花厅内用冰镇着十分解热。又有宫婢呈上一杯半温的淡茶和一碟子花生酥饼供许浑享用。未免他不自在，花厅内未留一个人。

将将等了小半柱香，有几声孩童的声音从院墙外传了进来，许浑好奇抬眼望去，是扶风郡王和宋临枳从花厅前路过。

许浑看到他二人，忙起身躬身施礼，扶风郡王亦不敢怠慢拱手问候，也不冒昧称呼，由随行的内侍引去崇文馆。

又等了半晌，邵内侍才过来请许浑入内。

许浑低着头进去，朝前拜道“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站着百宝架旁翻找着书籍，转头瞧了他一眼，轻“嗯”了一声，从中间的格子上抽了一本《周礼》由伏内侍捧着送到了扶风郡王的手里。

“礼典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这本《周礼》是惠公的手抄本，你小心些诵读、学□□语气不似严父，倒让许浑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太子指向许浑，对扶风郡王介绍道“这位是京兆府尹，太子宾客。日后由他做你的考校老师。”

许浑先向扶风郡王行了个半礼，扶风郡王躬身施礼，身侧的宋临枳一并向许浑行礼。

这样一来也算是正式见过了，太子让扶风郡王先行告退，单留许浑说话。

瞧着郡王年纪轻轻，却英姿凛然，许浑不免夸道“礼，所以统叙万事，故云‘统百官’也。殿下得圣人赐此书，可见圣人对殿下是极为放心的。”

太子冷“哼”了一声，抽出三张洒金笺让邵内侍递给了许浑，上头写的是肃政台官员的任命。

肃政大夫之下设左右丞，左丞掌兵防布置，右丞监察京外节度使以上驻外官员，之下各增五位佥事辅佐上官行事，后头主事、执笔洋洋洒洒又有四十余人。

“后头的你不必细看，只前面那十三位，已被圣人退回来两次了，你帮孤斟酌斟酌。”太子道，

肃政大夫：窦知温。这个毫无争议，也只有窦公能镇得住局势，平稳各方。左丞严昉，右丞晁措；晁措此人奉旨回京述职，圣人本就属意他，这个自然也不会出错，那就剩严昉了。

严昉现任兵部右侍郎，兼壮武将军协理翊府。严家早年也是随□□皇帝打天下的功臣，到论功封赏的时候，他们家受申国公家排挤，只一代就丢了爵位，靠着故旧才勉强在京城度日。

景善二十年前后申国公得先帝倚重，严家避祸出京。后圣人继位，为瓦解申国公家的权势，在上代老国公死后，由严昉敲天鼓首告申国公家七大罪状，命有司审查，借由此又牵出何砽奇之案。

作为首告之人严昉破格受门下省录事一职，又与圣人西征得了些军功，这几年也算勤勤恳恳。只一条对下属太过严苛，就任以来多次排挤申国公的故旧门客，所以在朝中风评不过尔尔。

许浑刚要说些自己的看法，外头有内侍报道“殿下，太子詹事郭大人求见。”

“请进来吧。”

太子詹事郭世良和茂国公韩孝生是自幼跟在太子身边的，算是近臣，极为信任。

郭世良一身特赐的浅紫色公服先朝太子行礼，又对许浑问候了一句，许浑可不敢怠慢，拱手还礼。

郭世良先道“原不知殿下在会客，臣先行告退。”

太子捧起桌案上一大摞书，看着书名一本一本放到身后的柜子上。朝他望了一眼道“无妨的，你要是有事直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刚从内宫传出来的消息。奉皇后令命骆敬初之女替九公主出家入无量观修道，赐号琼华，听说这次国师会亲自收徒。”

郭世良此人，许浑曾与郝意如背地议论过他，总结了四字“沈着守固”。行事虽不轻浮，眼光却有限，显然修为不够。

太子听这话，双眸定在一处不知在想什么事儿。

过了一会儿，许浑见众人都不说话，率先言道“殿下方才垂问人选有何不妥，下官觉得严大人戾气过重，这几年在兵部时不时也会打压申国公的亲族，所说是积年的恩怨。可这个位置说到底也要先把自身摆正了，故此下官想荐另外一个人。”

太子顺着许浑的话点了点头道“说说看。”

许浑卖了个关子，浅笑道“皇后都给殿下选好了人，还要下官说什么。”

骆敬初将门出身，早先曾随圣人西征，后在兖州任职，可他调入京中的日子比晁措还早上许多，说起他许浑还有一猜想，或许这位就是圣人安插在兖州的耳目也未可知。

许浑递还笺子的时候没有拿稳，散落在了地上，告罪了一番。同邵内侍捡了起来，在后面几张上看到了孟平芝的名字，他竟然会在这十位佥事之中。

又议了一炷香，许浑方告退出来。还没出东宫，前头窜出一个人唬得许浑一跳。

看清来人原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安寺人，他打发了送许浑出东宫的小掌固，领着许浑走到了一处静所，他才道“皇后殿下有请，劳烦大人走一遭。”

许浑惶恐推辞道“内宫重地，外臣不敢擅入。”

安寺人十分从容解释道“圣人抱恙，皇后殿下日夜伺候，闲暇的时候不多，这会儿在明德寺祈福正好一见，大人您跟紧了，咱们要快些了。”

为防外企篡权，按制后妃一般不得召见外臣，便是亲眷父兄也只能在宫门外递请安的职名进去，只有授封诰的外命妇才能进殿请安问候。许浑这身份，选在皇宫东面的明德寺倒是不错。

从明德寺的侧门进去，走到一处禅房，门外有四个宫婢守着。应巧儿把空性禅师送了出来，又命两个宫婢提着两个食盒随禅师一起离开了。

等人走后，安寺人才露出脑袋瞧瞧，领着许浑过去。

应巧儿看到他们，立马吩咐剩下的二人去院子门外头守着，别放人进来。

安寺人先道“殿下着急了吧？”

“不碍事的，大师讲经总要一个时辰，这会儿正得空。”说罢引许浑进到里屋，又对安寺人道“你在外头等着吧。”

安寺人面上不显，只是脚下微微迟疑了片刻，笑着让应巧儿进去。

禅房分三块中间是正堂、左面是寝室、右面是侧堂。

侧堂与中间用木雕的二百六十字观音心经屏风隔着，许浑只听到里头传来一句轻妙的女声“这会儿终于到了？”

应巧儿朝里福身道“是殿下，许府尹到了。”

许浑慢了半拍，忙躬身道“臣拜见皇后殿下，愿殿下长乐无极。”

“长乐无极老复丁，返老还童？本宫可没这个盼头。”皇后的声音没带任何训斥的意思，可这软钉子许浑碰了个结结实实。

一时许浑也不敢多言，傻傻地侧身站着，等里头皇后的吩咐。

应巧儿则走到皇后身边，捧起一碗东西又退了出来。朝许浑道“殿下特赐的八宝甜酪，许府尹一路过来怕是热着了，先吃些压压暑气。”

里头又传出一句话“坐下吃吧，无妨。”

许浑谢恩，接过甜酪手拿起碗里的银勺刚搅了搅，瞧着比早上吃的那碗还多了瓜子仁、胡桃仁、松子、桃脯等物，一小碗极是丰富。

刚勾起一勺子，皇后问道“你前几日送进宫的那碑，可是查清楚了，到底是何人所为？”

许浑将碗搁在一旁的小方案上。跪地回道“臣……臣已有眉目，还需多方详查验证。”

“眉目？宪王今早问安后就离京了，许府尹你说圣人此举有何用意？”皇后端坐在春藤凳上，信手握着一把白玉柄的团扇，正等着许浑回话。

“臣不敢，妄测圣意。”许浑轻声恭敬回话，

“不敢？曲意逢迎、结党乱政这可是御史台自你入兖后，参你用的词。”皇后这不加掩饰的言语，让许浑如坐针毡，

联想他被调出六舍人，原来其中还有这个缘故，可……谢昙首每回见他都一脸惜才的样子，前几日朝会还仗义直言，不像是会背后捅刀子的。

“别想了，谢副相调任才多久，哪里就能马上坐稳御史台，这群獬豸冠人虽多却只长了三张嘴，不是你咬我就是我咬你。什么时候消停，那就快变天了。”皇后这话似乎别有深意，

许浑跪在地上仔细听着皇后这话，也不知该不该回应。正好外头安寺人高声禀道“殿下，外头着人传话，修仪娘娘带着九公主回了承香殿，殿下也该起驾了。”

侧堂内的皇后点点头，应巧儿走出屏风道“许府尹退到左堂内回避，皇后殿下起驾。”

许浑自然知道，不敢冒犯凤颜快步走进左侧，俯身跪地恭送凤驾。

待人都走尽了，许浑站起身子，拍了拍公服上的灰。安寺人推门进来笑着对许浑道“府尹大人寡言少语，一改往昔之风啊？”

许浑尴尬一笑道“皇后威仪，本府一时被震慑，仅此而已。”

“殿下垂问的事望府尹好好查查，如何回圣人的记得告知皇后。”安寺人一概方才嬉笑的样子，眼神中透着些寒气。

“皇后想知道这事儿，自然就能知道，何须……”

许浑刚想讨价还价一下，安寺人忙打断警告道“殿下想要用你，是你的福分。别想耍花招，你该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许浑马上改口道“本府自当尽力，可本府查清楚了，也不好上折子进内宫吧？”

安寺人递给许浑一个木雕食盒，面上是几朵春色尽头的荼蘼花“这东西顶盖上有道夹缝，藏一封信送到安府上就行，做得巧妙些，别闹得人尽皆知。”

许浑正在想是哪个安府，安寺人蔑视般地看了他一眼道“京畿右翼营统领，归德将军安平。”

许浑这才想起这位归德将军似乎就是常山王丰氏帐下出身，看来这也是皇后太子的依仗。

瞧明白了这层关系，许浑也便放心了，这一趟且到巳正才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