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原始人》首映礼在Loews Theater的林肯中心店举办，或许因为是动画电影的缘故，搭建的场景没有走华丽风而是充满了童趣。

跟随工作人员的引导走上红毯后，宋一一先是在石墙假花造景前驻足挥手，露出手腕上的BUBBLE BACK，笑着接受媒体拍照；

再在电影TITLE墙上签名，露出手腕上的BUBBLE BACK，笑着接受媒体拍照；

然后和穿着大型皮带猴人偶的演员搭肩拥抱，露出手腕上的BUBBLE BACK，笑着接受媒体拍照……

完成摆拍任务和代言人职责后，他快步走进场内远离嘈杂鼎沸的人群，揉了揉脸上笑僵的肌肉，找到Alan打招呼问好。

“哇喔，有位可爱的王子莅临了我们现场。”

Alan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软糯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赞叹，随后又笑着打趣：“就是和几位女士好像生活在不同的季节。”

宋一一从造型团队带来的四套穿搭里选择了最厚的一套，他的穿着几乎和Janis Ancens在LV秋冬大秀上演绎的一样，只把大衣内搭的条纹西装换成了更暖和的砖红混色毛衣。

已经到场的Emma Stone和Catherine Keener都穿着漂亮的礼裙，和他身上白色羊角扣毛绒大衣比起来就显得过分单薄了。

“我比较怕冷嘛。”他害羞地揪了揪脑袋上的毛线帽。

Alan揽过他和他拥抱：“最近过得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宋一一露出轻松的笑意：“还不错，这周六在洛杉矶的演出结束后差不多会有三个月的空闲，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Alan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背，由衷感慨道：“你确实需要慢下来了，虽然现在年轻还能够负担繁重的行程，但所有对身体的损耗都是没办法修复的。”

“是的，我现在不得不穿这么多就证明了这一点。”宋一一无奈地表示认同，“你呢，新电影结束了吗？”

“你是指《赤焰战场2》吗？已经全部完成了。”

想到自己也一直忙忙碌碌的，好像没有什么立场劝他，Alan也笑了出来：“说起来我也准备休假了，《博物馆奇妙夜3》明年二月份才开机呢，这之前我都不准备接新工作了。”

宋一一点点头，《博物馆奇妙夜》前两部也是Alan负责的，接续集工作很正常，他好奇地问：“这一部会有什么惊喜吗？”

配乐导演通常很早就能拿到剧本以便提前构思，虽然实际开拍时会进行一定的修改，但主要剧情不会有很大变动。

“惊喜？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换了一个新博物馆然后继续……等等，的确有！”

Alan抓到了宋一一可能感兴趣的点：“这一部会有很多有趣的中国元素。”

“中国元素？”宋一一诧异挑眉，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眼睛：“是哪一个博物馆？”

“大英博物馆。”

“……”

看着他面色复杂的无语模样，Alan没忍住笑了出来：“说真的，现在有考虑过专门做电影配乐吗？也能发专辑的，电影原声带！”

或许是因为他们刚认识时，宋一一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作曲系学生的原因，Alan总觉得作曲家才是他的主业。

他们相识于2011年的秋天。

彼时Alan刚刚结束《复仇者联盟》的配乐工作，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上午漫步到了林肯中心Alice Tully Hall，正巧碰上管弦乐团的排演，观众席前排三三两两的坐着七八个人。

他选择了第十排中心区靠边的座位，轻声走过去坐下静静地聆听。

应该是新曲的初次排练，旋律很陌生，指挥多次打断演奏，指出问题再重新继续。

音乐断断续续的还伴随着突兀的人声，听起来并不舒服，但Alan却接受良好，配乐的时候写到需要复杂多声部录音的部分时，他也是这样和乐团一遍一遍仔细纠正磨合的。

眼神扫过前方各处坐着的观众，有双手环胸淡定审视的，有研究膝上放置的巨大乐谱册的……

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个面容稚嫩的年轻学生，虽然看起来完全专注于面前的乐谱，但每当出现不和谐的声音，都会皱着眉用铅笔在便利贴上记录。

一个乐章结束，Alan听见台上的指挥转过身来面朝观众席喊了一声，然后那个男生就沿着走廊走上舞台旁的阶梯，站在了灯光下的指挥台边。

他先是和指挥低声交流了什么，然后对照着便利贴穿梭在乐手中间找到多个目标人物进行反馈，并亲自上手示范期望的效果。

Alan震惊地瞪大眼睛，他方才可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生全程没有抬头的，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在密密麻麻的乐手中，只凭借耳朵就准确地定位那些不满意的声音来源的？

居然还依次演奏了大提琴、低音提琴、定音鼓和竖琴的部分片段，并且效果都很不错。

Alan又看见他走回了首席小提琴手旁边，简单示意后接过了琴，拉了一段之前首提屡次被指挥指出问题的solo部分，最后站在指挥台上接替之前的指挥引导乐手们重新来一遍。

他明白过来这个对多种乐器都很擅长的学生应该就是这套曲子的作曲家，他找旁边的观众借过乐谱，翻到最前面看作曲家姓名——Vincent Song。

这天之后，他有空的时候就会来这边看管弦乐团排练，渐渐的和宋一一搭上话，知道了他是茱莉亚作曲系的学生，秋季刚刚入学。

Alan完全理解为什么他一个新生可以写大型演出用曲，并且在排练时能够上阵指挥。

他是如此有灵气，对节奏的把玩游刃有余，充满想象力的旋律梦幻又美好，温暖的和弦加上简洁的叠音，像是软绵绵的回忆中的梦。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交流变得频繁，越来越欣赏对方的音乐，也越来越了解对方，在一次参观Alan的工作室时，他们因为制作音乐方式的不同而产生了分歧。

Alan支持软件技术在音乐制作上的运用，他认为乐器的声音能够被解析，用电脑制作音乐不仅不会出现失误偏差还更节省成本，他甚至可以只用电脑就完成一整部电影的配乐。

而宋一一觉得每一件乐器都是有生命的，世界上没有音色完全一致的两把琴，制作软件中的“Clarinet”“Glockenspiel”“Violin Melody”“Held Cello”等“电子乐器”永远无法表达乐器的灵魂。

他可以接受现场实录完音乐片段后，不同的分轨经过电脑合成混缩，但百分百由电脑制作的音乐绝对是没有生命力的。

那时Alan正在研究非洲音乐和原始音乐为《疯狂原始人》做准备，于是二人约定分别准备一段曲子来对比，听听看实录音乐是否比电脑制作的要更优秀。

最终制作出来的两段音乐让彼此双方都很是震惊。

宋一一吃惊于采样技术的先进，精细的制作和调试加上建模混响的加持，合成器乐的演奏和现场录音的“真实感”以及“立体度”上的差别已经不大了。

Alan吃惊于宋一一写作音乐的天马行空，和他之前的极简梦幻风完全不同，原始音乐写的地道又富含能量，在他指挥下的不同乐手之间的化学反应也很有意思。

这场音乐碰撞的结果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宋一一认同了电脑制作音乐这一方式，在很多时候，使用MIDI的采样音源写复杂乐曲确实会更方便和快捷。

而Alan发现了宋一一没有极限的音乐才华和情感渲染力，从他的曲子里获得了很多灵感，顺势邀请他参与《疯狂原始人》的配乐工作。

配乐导演是非常重要的职位，尤其是在动画电影中，几乎决定了整部电影的质量，按理说制作方不会同意宋一一这么个新人担任导演之一的。

但一方面有着Alan的背书和力挺；另一方面也是茱莉亚科班出身、实力和成绩都很出色，再加上还有Alan负责兜底，于是梦工厂也怎么反对，后来见他热度越来越高就更没什么意见了。

宋一一出道后越来越忙，除了出道前已经完成的部分，之后大多都在写用于一些场景氛围的情绪烘托、没有对话的行动场景和空镜、大段表现自然生活和原始特色的素材和电影推广用的主题曲。

其他大部分工作包括指挥乐团录音以及逐帧精细化都是由Alan完成，宋一一只有回到纽约后才有时间去帮忙。

Alan不仅没有抱怨还总是很照顾他，经常鼓励和夸奖他完成的工作，这对当时被媒体和网民围攻的宋一一来说很是温暖。

“你真的觉得我在电影配乐方面很有潜力吗？”宋一一认真地看向Alan。

“什么叫有潜力？你已经…等一下，”Alan沉思几秒，“你该不会以为我之前夸你做得好只是在安慰你吧！”

宋一一歪了歪头，无辜回视，他就是这么以为的，毕竟当时身边的所有人都在通过各种渠道安慰他。

他其实也并不知道之前做的工作有多少会被呈现在电影成品中，有可能大部分都被舍弃重新返工了。

Alan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无奈地笑笑：“等会儿电影放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的作品已经足够成熟和优秀了。”

“Vincent。”犹豫了很久，他还是想诚恳地对宋一一讲出想说的话。

“你拥有无与伦比的共情力和渲染力，所以你能够准确地体会到画面带给你的感受，再用融洽的音乐去完美表达，帮助它们更加深入人心。”

“你知道，它们是很好的特质，是的，非常好的特质。”

“你能够轻易地共情别人，也能轻易地让别人和你共情，这也是我为什么说你很适合做配乐。”

“你可以写罗密欧和朱丽叶，也可以写花木兰或者其他任何故事，但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

“你所阅读的别人的爱情，并不是你的爱情；你所了解的别人的人生，也不是你的人生。”

Alan斟酌着措辞，想让对话显得不那么说教和严厉，干脆拿自己举例。

“我做配乐这行已经几十年了，写过很多很多大众熟悉的电影音乐，也拿过很多很多的奖项。”

“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缺过工作邀约，已经是好莱坞最顶尖的那一批作曲家了。”

“但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凭借那些作品成为像贝多芬、巴赫一样伟大的音乐家。”

“Vincent，你明白原因吗？”

他认真地看向宋一一，却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一字一句缓慢而慎重地说出了答案：“因为我只是在为电影作曲。”

“我写的是《阿甘正传》，是《博物馆奇妙夜》，是《复仇者联盟》，而不是我自己。”

“就像最伟大的导演一定是作者导演，最伟大的音乐家一定有着极其强烈的艺术风格，他们永远在表达自我。”

“那么你呢，Vincent，你愿意表达自我吗？”

宋一一在那一瞬间只觉得振聋发聩，这句话戳破了他一直以来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假象。

他写过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曲子吗？

是的，他写过很多很多。

陷入痛苦的时候，沉迷悲伤的时候，无助迷茫的时候，自怨自艾的时候，厌烦焦虑的时候，极度想念的时候……

这些曲子曾经被第二个人听到过吗？

从来没有。

向别人展示这些音乐的行为对他来说无异于脱光衣服、赤条条站在大街上当人形大卫接受众人围观，他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不允许他这样做。

他无法离开音乐存活，那会让他彻底否定自我存在的价值，而作曲是他和自己和平共处的桥梁，也是他用来自救的抚慰剂。

他足够敏感和才华横溢，作曲对他来说就像是喝水一样简单，至今为止写过的曲子数都数不清。

哪怕整个2012年那么忙碌，他仍旧能够在诸如出行的路上、吃饭的间隙、掠过风景的那几秒，随时随地捕捉到灵感然后扩充成完整的乐曲。

每一个听过他作曲的人都大加赞叹他的才华，有谁能知道音乐里传达的喜悦是来自树枝上吃虫的小鸟还是他自己？更何况，获取灵感的来源本来也没有限制不是吗？

这是来自他内心深处最隐秘角落的秘密。

直到此时此刻，Alan眼神平静又包容地问他：“为什么不表达自己呢？”

“别担心，我不是在说这样不好，就算你不愿意，也完全没有问题。”

他扯出苦涩的笑容，“我以前也是‘不愿意’中的一员，我抗拒向其他人展示最□□的自己。”

“早年我有个外号叫‘hitting boss’，我非常喜欢处理动作电影，总是使用大量的重低音打击乐，我透过那些场景、那些音乐用电影的名义去宣泄。”

“当我年纪大了，变得平和了，我才开始重视乐曲情感深度做一些需要投入真情实感的电影。”

“你可以选择不表达的，Vincent。”

“十几岁就能够做出这么好的音乐，古典、爵士、现代音乐…你甚至可以把巴洛克都写的那么原汁原味。”

“你拥有如此卓越的音乐才华，完全足够支持你一直写别人的故事，如果忽略掉年龄和资历，你现在就可以去独自操盘一部电影完整的配乐工作了。”

“然而，可是。”

“正是因为你的才华，正是因为你有资格成为伟大的音乐家，我才要告诉你这些话。”

“如果你愿意表达自己，或者，希望未来有一天能够做到。”

Alan确认宋一一在专注地聆听才接着开口说下去。

“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去经历。”

“作曲是一项终身事业，你可以一直写下去，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如果活得久的话，一百岁也可以。”

“你不能封闭自已躲在舒适圈里面，你需要去冒险。”

“你体会过忐忑和期待吗？你经历过欣喜若狂吗？你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吗？”

“你拥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去尝试，可以去试错，可以去积累。”

“你要走自己的路，经历属于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模板可以套用。就像…你不用担心该如何维持生计，那就永远不会成为另一个莫扎特。”

“第二件要做的事情，是接纳。”

“你需要认清自己的模样，至少不能欺骗自己，接纳所有的缺陷和不足，不能改变的地方不要深陷其中耿耿于怀。”

“作为艺术家，我们总是需要一些独自品味孤独的夜晚进行沉淀和创作；但是，作为人类，我们需要亲密关系。”

“不要阻止别人善意的接近，尝试适度展现自己的脆弱不安，提供给他人触碰你灵魂的机会。”

“我知道接纳别人走进内心并不容易，这确实很困难，可能需要漫长的心理建设和考察。”

“但是，它是值得的。”

看着陷入沉思的宋一一，Alan揉了揉他的毛线帽，缓缓叹了口气。

“冒险就是这样，会经历风浪，也会有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