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循着声音转身，王月宜也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得了，又是崔昀。

崔昀此刻的内心带着些莫名的情绪。他本来准备下楼找王月宜谈一谈昨天的事情，结果在楼上看到这小娘子紧盯着食物的样子觉得好笑，怕是饿惨了。

崔昀想着还是让她吃完再谈正事吧，遂准备回房间歇一歇。哪知道她却跟别人攀谈了起来，那男子意图接近的话术那样明显，这小娘子竟然还上赶着问。

罢了罢了，容吾把你从坏男子身边带走吧！

“是你！”

崔昀想不到这个男子是这种反应，当即愣在原地，把脑子里想的什么“浸春香里有一味布罗霞，产自……”等显示自己见多识广的句子全都憋了回去。

“景晖，是我呀，我是元亮啊！”自称元亮的男子眼神瞬间清亮了起来，上前了两步靠近崔昀，露出自己的虎牙欣喜地笑着。

崔昀翻出自己的记忆，仔细思考了片刻，记忆中也没有元亮这号人啊。

三个人就这样僵在原地，都在等着有一方开口将这僵局打破。

尹元亮觉得自己的牙齿露在外头有些凉了，连忙收起自己的笑，一字一句正紧地解释自己的来历。

“二郎，我是现户部侍郎长子尹文璨，字元亮。家中长辈在我小时候叫我虎子，景晖可还记得我？”

“户部侍郎？怎么那么熟悉呢？”王月宜趁他们说话的时候，找了个位置坐下，边吃边思考着。

尹文璨的眼神中带着希冀，痴痴地看着崔昀的嘴唇，渴望从中听见“记得”二字。

“虎子！”崔昀复杂的情绪被发小见面的欣喜取代，白皙的面庞上升起红润，他连忙行礼，而后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他幼时曾于尹文璨在同一位老师那里开蒙，是极为要好的小伙伴，当时他的父亲员外郎也就是现在的户部侍郎还没有给他取字，总是虎子虎子的叫尹文璨，搞得崔昀只记得“虎子”。

后来，尹文璨离开了京城——听说是因为其母与其父和离了，他跟着母亲一起回了母家，从此以后二人就再也没见过面，因此有关这个童年小伙伴的记忆就在崔昀的脑海中逐渐变淡。

尹文璨解释道：“我太怀念在西京的日子了，刚刚闻到那位小娘子身上有西京特有的香料，忍不住想问问她西京现在变成什么样了，结果被你截了胡。”

崔昀有些尴尬，背着手不好意思笑了笑，为自己刚刚竟然以为尹文璨在调戏王月宜感到无措。

王月宜正好好吃着饭，哪里知道此时崔昀心里的小九九，一不注意就被这幼稚的小子惹了上来。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堂妹——崔月宜。”崔昀的脸上浮着假笑，半眯着眼朝尹文璨介绍王月宜。

王月宜一时有些懵，心想着这崔昀又在搞什么恶作剧。但是崔昀向她转过脸来，眼神示意，一脸认真的样子，她决定不立马拆穿这个把戏，默不作声就当应下了。

“原来你们认识啊，崔小娘子，刚刚多有冒犯。”尹文璨又是一脸惊讶的样子，好像一个极易兴奋的狗，任何事情都能吸引他的兴趣。

王月宜此时装起了淑女，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她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因而后来尹文璨向别人提起王月宜时，总说她是个文静的淑女。

两位公子识趣地闪到了凉快地去叙旧，不打扰王月宜吃饭，王月宜乐得清闲，躲在房间里睡懒觉。

下雨的日子总让王月宜的内心趋于宁静，就好像心中的事情都随着雨水冲到地上再流进不能被人看见的沟里。这样平静的好处就是，她能给脑子腾空，好思考一些大事、有用的事。

比如，她该怎么去范阳见舅舅和阿婆。

她准备随崔昀到郑州之后，向崔昀借一辆马车和一些盘缠，让她能安全去开封找姨母护送她去范阳。

这里面各个环节的规划王月宜都在心里盘算了个遍，盘算结束了还暗自窃喜，这个世界哪里还有娘子比她胆子大、比她能谋划呢？

敲门声打断了王月宜的思路，但她还是很高兴，脸上挂着笑意，看着心情很好，延之打开门也被她的情绪微微感染，搞怪着语气同王月宜说：“二娘子，我家郎君想跟你一起用膳，同行的还有尹郎君，盼你赏光。”

“可有羊肉吃？”

“有的有的。”

“那我去，你去回你家郎君吧。”在湖城没吃上几顿肉，王月宜早就馋得抓耳挠腮了，如今一听到晚膳有羊肉，哪还管得了那么多，收拾收拾去吃肉！

有朋友在时崔昀老实了不少，看着坐的笔直、端端正正的崔昀，王月宜忍不住在心里默默评价。

好吃的羊肉堵住了王月宜的嘴，没让她戳穿崔昀的奇怪。

这个尹文璨话真是多，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离开了西京之后在桃林长大的经历，恨不得数着年岁细细掰扯自己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件事，好像要把自己整个人塞进三人的脑子里陪着他一起长大似的。

尹文璨此行也是去郑州太乙书院，说到这里，他又感叹了良久他跟崔昀是怎么样的有缘，开蒙在一处，多年不联系，再见竟还是去一处读书。

缘分啊，真是妙不可言。

王月宜本来是想说话的，可是尹文璨话实在是太多太密，她也插不上嘴，干脆闷声吃羊肉，就听他唠叨了。

“元亮，你可曾听说过峨山附近的官道上有山贼出没？”崔昀终于把话引入了王月宜感兴趣的话题，二人一起好奇地盯着尹文璨，期待他能说出点因由来。

昨天的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二人皆猜测不是山贼闹事那么简单，尹文璨的家离峨山不远，可能知道些传闻。

尹文璨突然“唉”了一声，不复刚刚的神情激昂。

“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山贼！”

是呀，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山贼怎会光天化日之下在官道上大摇大摆地打劫，肯定是成群埋伏在暗处打过路人一个措手不及，如若不然要么是受了官府的庇佑，要么就是……

“那些人都是被逼无奈啊。”

尹文璨此时的神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与刚刚的神气判若两人，他向另外三人解释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这群人本是府兵，平时耕种、农闲练武、有仗打才出征，训练的时候就在折冲府集中训练，这几年灾害频发，地里长不出庄稼，附近的粮仓又空虚，官员更是不尽职，互相推诿放任老百姓饿死。

原本府兵还是凭着身份能从折冲府那里要些吃食，结果军政改革，撤了好些折冲府，其中就有峨山一带的折冲府，这下这里的百姓彻底没了吃饱的指望。尹文璨的母家高价收了好些粮食救济周边的百姓，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刚开始有的人家把老人背到山上等死，这样家里就能少一张吃饭的嘴，山上的洞中几乎都是老人的尸首。更有其他更残忍的现状尹文璨没有多透露，在座的也都能猜到七八分。

久而久之，身体强健些的百姓便效仿山贼打劫，以换些吃食，府兵出身的经验更丰富知道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而那些不知道躲的“山贼”多半是刚刚才下定决心去用抢劫维持自己生存的百姓，丝毫没有经验。

“所以我才想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后回来当官，为这些百姓讨个公道！”尹文璨说着，闷了一杯酒下肚，辣的眼眶通红，像哭了似的。

“呜呜呜，太可怜了。”延之总是最敏感的那一个，抹起了眼泪。

尹文璨幼时志不在功名上，他曾说想当个画师，画尽天下好山水。崔昀知晓他做出读书的决定不是为了自己。

曾经的玩伴即使多年不见却怀着一样的志向，崔昀忍不住邀尹文璨同行前往太乙书院。

王月宜欣然同意。多一个人，多一份平安。

或许是觉得现场的气氛太过压抑，尹文璨没话找话把话题引到王月宜身上。

“景晖，崔小娘子可真是温婉娴静，上哪找这么好的妹妹，我妹妹可皮多了。”

“可不是嘛，光听你一个人说了，我哪里插得上嘴。”王月宜虽心里不满，面上还是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真是个温婉女子似的。

崔昀眼皮抽搐，腹诽道：“是温婉娴静，前年还把你阿爷府上的鱼全偷了个光。”

王月宜看着崔昀那嘲讽的表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食毕，几人各怀心思回到了自己的屋内。

王月宜站在窗前望着滴水的屋檐心中感慨，他们一家子守卫了国土，不让外族屠杀虐待我们的百姓，可这些我朝的官员却吃着空饷不做实事，硬生生把百姓逼到了绝路，真是可恨！带着这样的心思，王月宜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

天气转晴了，几人收拾行囊启程。

阳光和煦，微风阵阵，好不惬意。

尹文璨未带书童，自己一个人骑着骡子行在崔昀的马车左右，崔昀因为好友出了车厢跟延之坐在一起。

昨日下雨，道上还有些泥泞，车马经过时发出水灵灵的声音，车外崔昀和尹文璨交流些诗词歌赋，王月宜也听不懂，倒是伴着这些声音睡得正香。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了，王月宜准时醒来，与一行人一起找了个亭子坐下歇脚。

崔昀还是坐的笔直端正，也不怎么开些玩笑了，王月宜从昨晚开始就注意到了崔昀的变化。

周围十分安静，今日的过路人不多，这个时候仅有他们一行人占用这座亭子，偶有微风穿过亭子，正品茶的尹郎君发出一声叹：“舒服——”

见几人都不说话，尹文璨有些尴尬，大大的眼睛开始寻找突破口，他的眼睛在三人身上滑了一圈后，锁定了崔昀。

“二郎，你怎么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崔昀端茶杯的动作突然静止，而后将茶杯放下，转过头与尹文璨对视，一双凤眼中透露着些许杀意。

“自然是不一样的，人总会长大的。”崔昀的语气慵懒，只有延之知道自家郎君此时应该是有些烦躁了。

“是啊，人总会长大的，我还记得我带你偷跑出去斗鸡……”尹文璨回忆起小时候的事，脸上焕发出光彩，好像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可说出的话却被崔昀无情的打断。

“行了，我们启程吧！”说罢崔昀就起身就走，眼神示意王月宜和延之也跟上。

“诶诶，我还没说完呢。”尹文璨追着说。

“不好了！马丢了！马丢了！”

被崔昀派去套车的延之此时急的满脸通红，扯着嗓子大声喊。

马是此行的要员，若是马在这时候丢了，他们恐怕得用脚走到半夜才能找到附近的驿站。

尹文璨一向乐观，此时又充当起了气氛调节员，说：“没事，用我的骡子套车也行，它虽然速度没有马那么快，但是……”

“骡子也丢了……”延之的补充再一次打断了尹文璨的话，同时也打断了他的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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