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元年的春日。
望京乃至全大梁的百姓,皆沉浸在新帝登基的喜悦之中。
贞德帝是大梁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帝,登基那日便颁布了一系列惠民仁政,得到万民拥戴。
周斯玉退朝后,乘辇去兴庆宫向窦太后请安。
兴庆宫的总管太监宗保、总领六局二十四司的钱尚宫、李尚宫陪着窦太后在东偏殿打雀牌。
周斯玉进到东偏殿,宗保、钱尚宫、李尚宫正欲从牌桌旁起身行礼。
窦太后扶了架在鼻梁上的双目琉璃镜,轻咳一声,道:“坐下,都给哀家坐下。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看着皇帝长大的。”
窦太后看向钱尚宫,“尤其是钱尚宫你,帮哀家奶大了皇帝,关起门来在这兴庆宫,都是自家人。你们对皇帝又跪又拜的,她这孩子年纪还小,怕折了她的福报。”
窦太后转首往门口瞧了一眼,唤道:“小玉儿,过来替母后看看牌,我这眼睛看东西是越来越不行了,戴这江宁进贡的双目琉璃镜,有时候也看东西模糊。”
周斯玉应了一声。
自她登基以后,母后收敛了过往的锋芒与锐气,性子是越来越随和了。
大梁风调雨顺,百业昌隆。
前朝后宫都是母后在拿主意,就没有她不顺心的事。
熬了这么多年,母后也算苦尽甘来了。
宫娥搬了一张杌子到窦太后身后,周斯玉落座,她也不怎么玩雀牌,母后叫她来看牌,不过是寻个由头好拿话敲打她罢了。
“哀家二十九岁守寡,皇帝比哀家还出息,十八岁就在这深宫守活寡了。”窦太后偏头睨了周斯玉一眼。
又开始了。
周斯玉拿了牌桌上一枚骰子在掌心中把玩,装作没听懂窦太后的意思。
窦太后哼了一声,“钱尚宫、李尚宫,依哀家的意思,皇帝的后宫也该充盈充盈了。倒不用设什么四妃九嫔这些繁琐封号,采选进宫的郎君就一律封为小侍,比照低等位分的嫔妃供给分例,其中被皇帝幸过后则升为常侍,按中等位分的嫔妃供给分例,若能与皇帝有子息的,升为贵侍,可为一殿主位,至少都比着旧制四妃的分例。”
钱尚宫、李尚宫应承下来,不日便派遣女官去大梁各地采选家世清白、容貌秀美、极好生养的郎君进宫。
“对了,小玉儿。卫瑛,你要如何处置他?”窦太后问了一句。
周斯玉已为采选后宫一事头疼不已,听窦太后点到卫瑛之名,她头更疼了。
“母后,他自然还是我梁国宰相。其实,采选后宫的事可先搁一搁,开科选士才是头等大事。”
“两样并不冲突嘛。”窦太后又命宗保督着工部批款修缮后宫各处宫室,并把十几年前皇城最北处的那座浮屠塔修起来,“小玉儿,只要你能诞下继承人,不拘是皇太子还是皇太女,母后便不再管你后宫之事,你进也好,不进也罢。”
周斯玉敷衍了窦太后几句话,离开兴庆宫,回到自己居住的春日殿。
此前,她写了好几封信催促老师回大梁来,老师在回信中迟迟不允。
郁闷的她在书房中整理书信匣子,看到老师写给她的一封信中的国字,越看这字越别扭。
她去翻小时候老师手把手教她临的字帖,上面的每一个国字都是封口的,而刚才那封信中的国字没有一个封口。
老师治学严谨,写字也是如此。
周斯玉又去翻这三年来老师写给她的书信,凡是有国字的,皆未封口。
她左眼皮一跳,打发一个小黄门去传卫瑛进宫。
卫瑛近来在忙清丈寺庙田产的事,因寺庙田产是不用上税的,所以有许多贵族将私田记到寺庙名下,以达到避税的目的。
卫瑛听得周斯玉传召她进宫,以为是要与他商议此事,携了十几箱子田册进宫。
周斯玉要他做的,却是辨认他祖父卫老写的书信。
卫瑛一封封仔细看过,心中感慨写这些书信的人造假功夫出神入化。
他禀道:“陛下,这些书信不是臣祖父亲书。”
“那你可有老师音信?”
“臣没有。”
周斯玉回想自己见老师最后一面,是平宁元年中秋那日,当日替她送老师离开望京的是徐恕。
“朕欲传徐恕入京,当面问他老师之事,卫瑛,你替朕拟诏。”
“他人正在京中。”
“何处?”
“万佛寺。”卫瑛顿了顿,“臣领户部官员去万佛寺清丈田亩,见徐恕在田垄之上牵牛耕作,他一身粗布僧衣,看上去清苦得很。”
“他做了出家人,北朔的新王又是谁?”周斯玉不在意徐恕的际遇,只在乎和离之前徐恕承诺她的事情能不能办到。
她与徐恕和离从北朔回到望京,不仅带回了自己的全部嫁妆,徐恕还将他的一半身家补偿给了她,并承诺北朔会从经济、兵力等各方面连续支援大梁十年。
卫瑛:“北朔没有新王,历代北朔王中,也有出家为僧的,徐恕不是第一例。”
周斯玉放下心来,既然徐恕在京中万佛寺,她准备去见见他。
*
春雨贵如油,在这春耕时节尤为可贵。
徐恕戴着斗笠,身披蓑衣,牵着黄牛耕地松土。
他剃度出家后,心平静下来,也不做噩梦了。
白日辛苦劳作,让他夜里睡得很踏实。
将近正午,两个可爱的小沙弥跑到田上来,一个手里提着水壶,另一个手里提着食盒。
小沙弥弘善在田旁的菩提树下铺开一张姜黄色的粗麻布,倒了一碗水放到布上。
另一个小沙弥弘清则盘腿坐在布上,取出食盒中的一碟馒头、一碗青菜放到布上。
说是一碟馒头,却只有两个,蒸得并不松软。
弘善调皮,拿起一个硬邦邦的馒头,敲到弘清头上。
弘清头上肿了一个大包,“哇”的一声,张口大哭。
弘善“咯咯咯”笑了起来。
徐恕过来用午饭,拿袖中的饴糖哄大哭的弘清,也给了弘善几个。
“弘华师兄,师父收留了十几个病人在寺中,等会儿这亩田耕完了,师兄和我们一同去照顾那些病人。”弘清抹干净眼泪,端起水碗给徐恕,徐恕出家的法号为弘华。
弘善则给盘腿坐在菩提树下的徐恕捶肩,“要不师兄歇一会儿再来照顾病人,我和弘清忙得来的。”
这两个小沙弥朴实勤劳,徐恕很喜欢他们。
照顾他们孩子的天性,只要他出寺去采买寺中膳堂用的米面油盐,必会给他们带些好顽有趣的小玩意儿以及甜嘴的糖食。
故这两个小沙弥也很喜欢他,天天跟在他身后转悠,师兄长师兄短地喊他。
徐恕边喝水边咬馒头,这馒头才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弘善是个多话的,今日寺中的师兄带他去了市集采买,有一桩事情很困惑他。
“弘华师兄,现在的陛下是女子,她也能像从前的陛下一样,有三宫六院吗?”
弘清一掌拍在弘善头上,“这不是我们出家人该管的事。”
徐恕被馒头噎了一下,呛得咳嗽个不停。
弘清连忙替他抚背,弘善又倒满一碗水给徐恕喝。
徐恕:“弘善,你为什么突然问师兄这个?”
弘善:“我在菜市口看到宫府张的皇榜,陛下要在民间采选后宫,可陛下不是一个女子吗?只有男子三妻四妾的,女子也可以吗?”
弘清比弘善小两岁,听不太懂他的话,只看到师兄的脸色不太好。
徐恕:“储君关乎国本,宫府下令为陛下采选后宫,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摸了摸弘善的小脑袋,“弘清说得对,这不是我们出家人该管的事。师兄的饭吃完了,你们把水壶、食盒这些东西收一收,回去休息一下,忙活各自的事情去吧。”
徐恕起身,继续到田里牵牛翻地。
弘清、弘善在菩提树下收拾东西。
弘清:“今日师兄吃得好少,才吃了半个馒头。”
弘善将剩下的馒头吃干净了,又吃了一碗青菜。
“师父说,不能浪费粮食的。我帮师兄吃完了,这样师兄就不会挨师父训责了。”
*
许久未出宫,周斯玉坐在御辇之中,时不时掀帘望街市上的热闹景象。
望京街市繁华了不少,百姓的衣着穿戴也比从前好了许多,穿补丁满身的破衣烂衫的人少见。
路过万佛寺门前,她掀帘,远远瞧见一个正在布施的僧人。
他那袭玄色袈裟浆洗得泛白,脚上穿的是一对草鞋,不见曾经少年意气,整个人平静温和,容色仍是光华如玉。
他布施的是穷苦人,却有六七个衣着光鲜的小娘子站在不远处偷偷瞟他,那几个小娘子的打扮一看便知是出身富贵人家,其中有两个还是周斯玉认识的官家小姐,她们来宫中饮宴,周斯玉对她们有印象。
“小菩萨,你这样的浪荡子,也能舍下红尘繁华吗?”周斯玉喃喃自语道。
她原以为,他听不清楚的。
其实她一掀帘,他便注意到她。
读了她的唇语,清隽明秀的僧人停下了布施,双手合十朝她的御辇虔诚跪拜。
“因此身罪孽深重,故日夜向神佛祷告,发愿求陛下宽恕。”
她放下了帘子,唇角噙着讥讽的笑意,命小黄门将一个书信匣子交到他手中。
他日夜拜神佛,拜得是不甘心、放不下、意难平。
可她从未将徐恕之名放在心上过,是因利益与他结合,也是因利益与他分离。
她的宽恕。
他求不得的。
他永远求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