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清抬手搂住了面前的朋友,尽己所能地接触着平日里甚至无法“存在”的对方。
闻言,他想起母亲的低语,愣了一下,虚捏住面前雪人脑后的白发失神许久,才埋下头,却没做回答。
我想要,离开这里......吗?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不干预的你会突然做出预言,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攥紧我的妈妈会选择袖手旁观。
我试试吧,给我一点时间。
雪人在此时探手,轻轻碰了碰何清的眼尾,一片干燥。
“睡吧。”他最后平淡道。
相拥而眠的一夜过去,天快亮了,小何清先是回了家。
家里的脏污还没收拾,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酒罐子。父亲还在睡,鼾声带给何清一种别样的心安——至少此刻,这个人不会突然暴起,然后让他或者母亲受到伤害。
雪人就跟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地自觉将自己藏起。何清沉默而安静地捡完了地上的狼藉,把最后一个空罐子拿起时,有人轻轻拉住了他的小臂。
那个人的手很温暖,何清只听见身后窸窸窣窣地声响,于是他低低喊了一声妈妈。
女人没有回应,而是一手拿起他收拾好了的袋子——一袋瓶瓶罐罐,一手牵他出了门,直到走远了一些,她才温柔道:“清清怎么起那么早,没睡好吗。”
何清垂下眼,轻轻回答说背疼。
其实已经不疼了。
这是他第一个无师自通的技能,名为撒谎。
他看到妈妈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依然关心他。他看着母亲带他走到回收罐子的地方,把那些空罐子换了钱,随意地收在包中,又牵着他回家。
他稚嫩的嗓音木然问她:“你想离开吗,妈妈。”
母亲牵着他的力道忽然加重,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脸上略带了些藏也藏不住的挣狞,回头看他:“清清,不可以离开哦,你离开了,你的爸爸离开了,妈妈都会死的。”
“妈妈会死的,会死的。”她有些神经质的重复,直到指甲把何清的手心掐得青紫,才如梦初醒般放开手。
“对不起,清清。”何清看到母亲恢复了往日的温柔,蹲下来轻轻擦拭他的手心,“这个家不能没有任何人,是妈妈太激动了,清清不要怪妈妈。”
“没关系。”
他早就知道母亲的答案了,只是这个答案让他更加迷茫。
是雪人出了错,还是母亲对此毫不知情。
他不知道。
今天父亲没有回家,何清在极端的平静里度过了一个用来供他犹豫的上午。
下午,母亲也因为不用准备晚餐而出了门,小何清一个人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床上,看着太阳滑落,夕阳的余晖从老旧的窗沿上蔓进来,铺满整个房间。
好亮。
雪人站在明亮的暮色里,沉静地看着他,白丝发光,整个人仿佛要融进太阳。
何清最后还是问出那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你突然开口,为什么妈妈突然放手。
这三个字像是打破这沉静的魔咒。
雪人不说话,牵起他的手,像每一个一起玩闹的孩童一样,牵着他下楼。
他们在昏暗肮脏的楼道里奔跑,跑到楼下,跑到楼底的老槐树下。
雪人蹲下身去,白发垂在地上,依旧没有染上尘埃。他伸出手,刨起树下的泥土。
小何清的身体颤抖起来,有些零碎的线索连接成线,让他眼前的画面一下一下的闪。
夕阳的光晕依然那样令人恍然。
雪人拨开了泥土,一抹雅丽的白出现在土堆中,那抹白色绽放开,舒展成人的形态。
那是一具少年的尸骨,让何清明白了自己一切疑问的答案。
——为什么不能叫清字。
因为我没有姓名,死前嘴中呢喃着的唯有“清清”,也就是你的现在。
——为什么要劝我离开。
因为我经历过这一切,在铡刀落下后成为了在泥土里沉睡的上一具尸骸。
所以,逃跑...清清,逃跑吧。
我自诞生起,从未生出过如此热切的希望,从未有过如此热烈的请求——
你不要死,你逃走吧。
背向我的苦难,逃去你的未来。
“.....啊啊啊啊啊——!!!”
黑夜骤然降临。
女人和男人的尖叫声杂糅成一团,挤占在何清的大脑中,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同样在尖叫,他觉得很痛,大脑痛得厉害,而他手握成拳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看着火光冉冉。
疯子!疯子!有人在骂他!!
那个骂他的爱他的禁锢他的温柔女人,现在死死扯着他父亲的脖子,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替他承受了父亲的责打!
她在哭又笑得癫狂,力气前所未有的大,她看着年幼的何清,眼神绝望而哀伤。
她再也看不出美丽与温婉,面目狰狞地大喊:逃吧!逃吧!!
没有了你的父亲,没有了这个家,我都会死——那我就和他一起下地狱!
但是你不需要陪葬!何清!逃吧!逃走!这里不是你的家!
何清迈开步子,扯着朋友的手狂奔着冲出了大火。
女人的声音还回荡在他的脑子里,和雪人近乎恳求的淡漠语调重合:逃吧。逃走!逃到有爱的地方!
背向我的苦难,逃去你的未来!
逃到有光的地方!逃到不会沉睡的地方!
逃到你筋疲力尽再停下!
道路两侧枯老的槐木迅速后退,何清跌跌撞撞地向前,眼眸混沌而看不清任何东西,他的手死死抓着雪人,死死抓着自己最后的浮板。
他向前跑,甩开那些声音,甩开冲天的火,甩开他渴望的家,甩开玩伴的尸骸。
他向前跑,直到猛地撞上什么东西,跌倒在地。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围过来,眼里有关怀、有嫌恶,一眨眼又都变成了惊愕、纠结与同情。
他们说,他是幸运的存活者。
不,我不是!我是被厄运诅咒的、本应该死去的那一个!
有人救了我!是有人救了我!代价是他自己的命!!
小何清在众人的包围下声嘶力竭地喊,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他干呕、蜷缩,就像一个得了绝症快要痛死却无法尖叫的哑巴。
最后,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半蹲下将他轻轻揽在怀里,暖厚的制服外套包裹住他,那个人嗓音温柔又难过地对他说:
他们死了,你安全了。
我收养你,你愿意吗。
你愿意做我的孩子吗?
小何清的双手狠狠抓着那个人的背后,把他的衬衫抓出褶皱,脸死死埋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听到最后一句话,才仿佛刚从一场浑浑噩噩的恶梦中惊醒一般。
他眼泪猛然决堤,喉咙中发出从未有过的嘶哑哀鸣。
这是他第二个无师自通的技能,名为哀恸。
他又抬头看向站在大人背后、他面前的雪人,想说,我们没有家了,我亲手烧死了它。又想说,我们有家了,我正抱着。
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雪人捏了捏何清露出来的耳朵,表达了与他相同的欣喜——你开心,我就开心。
...但是,为什么你在哭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哭呢。
因为我好像还没有从旧的家里走出来。
母亲偶尔的笑颜,还有柔和的哄声,最后都被狰狞扭曲的面孔和尖锐的尖叫声所覆盖。
雪人鲜活地站在他面前,但他却好似能透过时空看到那一根根深埋入土的尸骨。
他亲手扼杀了一切,他的根源,他的童年。
他不能笑着面对那具白骨,他想把真相连同着伤痛和悲哀都一起埋进那个废墟里,他想忘记一切,他要....!
他要想起来......
本来堪堪止住泪水的小何清又哭了,在这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里。
他都想起来了。
一切不堪的过去,一切已经埋葬的东西。
然后,太阳再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