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枨黑漆面书桌前,围站着六七位身形魁梧的大汉,他们皮肤黝黑,神情中带着的杀伐之气,显然是久经沙场之人才能练就的,这群山匪虽久居深山,但云傅对他们十分严格,无论从体格、纪律、枪法上都丝毫不输于西夏那些兵强将勇的军队。
他们此时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桌正前方那抹月白色身影,静候他发号施令。
其旁的陆云峥率先开口。
“谢之珩所带的十五万大军已在城外十五里外扎营休整,西夏璟王则率兵三十五万牵制住崇觉大军,崇觉援军被拖住步伐,现下我们能用的,仅有城中的十万山匪。”
云虔手指叩了叩桌面,示意他继续。
“敌则能战,少则逃之,恕属下直言,我们现在的情势并不是很乐观,还请殿下抉择。”
一旁包括云傅在内的山匪头子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他们确实在用兵之策上略逊一筹,可按体格来看,谢之珩手下那些细胳膊细腿的儒将怎会是他们的对手?
而云傅却说道:“铮叔此言在理,我手下不过是些乡野莽夫,论头脑,必然是拼不过那些个精兵,可论块头,以一敌四不成问题,如此一来,便缩短了兵力差距,或可放手一搏。”
话音刚落,那几个山匪头领便有意无意地朝陆云峥使眼色,示意他看看自己坚实的肌肉。
陆云峥看了一眼那跳动的胸肌,又看了看他们比自己高出两块的个头,无奈地暗自摇头。
既然都开了口,那便要等待云虔的示意。
云虔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城外的军队里,除了谢之珩,可还有其他将帅?”
陆云峥莫名其妙,“没有了。”
云虔的食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叩着,似是陷入沉思,面上没有别的神情。
半晌,他忽然道:“那便守而不攻,谢之珩临时带兵围城,必定少带辎重,耗他个几日,他必定粮草不继退兵而去。我们要做的,便是守城,严防粮草!”
云傅依旧不甘心,“表兄,明明可以一战......”
云虔冷哼一声,“你还有脸提,阿姊是好不容易从谢之珩手里逃脱的,又被你强娶进城,说不定,他就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才攻来!”
陆云峥站在云虔身后,在旁人都没有留意时,暗自擦了一把冷汗,云虔现在还不知,其实是他将秦空空半路截住,才被云傅的手下掳走。
此时道出实情,好像不是很合适。
他走神了一小会,面前众人就已敲定好了计策,头领陆陆续续退了出去,云虔亦准备起身离去 ,见到失神的陆云峥,不由得奇道:“铮叔?在想什么呢?”
还未等他开口,云虔又拍了拍他的肩,不冷不淡道:“铮叔,您的心思,我和阿姊都明白,她刚刚知晓自己的身世,并不会因你那些小心思而责怪你,我更不会。”
云虔一语道出他心中顾虑,陆云峥心中的大石重重落下,连忙朝着云虔一拜,悔道:“都是因为属下无知,私自截了兰笤给您的信,妄图将公主殿下困住,却反倒害了她!属下罪该万死!”
云虔笑了笑,道:“你亦是衷心为我,但别忘了,我与阿姊乃双生子,南谯复国,也有她的一半。”
“正是的。”陆云峥此话发自内心,但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妥,再抬眼,云虔已经走远了。
*
东侧厢房内,一个年纪稍长的大夫正在为秦空空把脉。
“外伤虽已好了大半,但连日奔波,内里瘀血堆积,气血不通,还需抓几副药调理身子。”
秦空空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的身体自己清楚,即便大夫不说,她也会抓些草药煎煮,这样走一番,不过是给云虔买个安心。
正想着,屋外走入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大夫走上前耳语几句,云虔颔首道谢,将大夫送了出去,不久又折返。
他先是冲秦空空笑了笑,旋即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到榻上,和秦空空两眼相望,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
“阿姊想从何处问起?”
秦空空垂眸思考,片刻后道:“你当初为什么要帮程祈安?”
他笑着晃了晃茶盏中的些许茶渣,“初见他时,他是为了季成犀伪造的那份程淮通敌的文书而来,我本欲拒绝,且那时候大家都以为程林姝才是南谯公主,便没放在心上。”
“第二次见他,他被东宫的人追杀,误打误撞中了我的血蛊幻术,我在他的幻境里看见了你。”
他的笑容里充满了繁花似锦,回忆着当时看见的一幕,“阿姊你站在花间,一曲剑舞毕,千万繁花纷纷落,快意一笑,让人如沐徐徐春风,不知为何,当时我便决定要去见你一面。”
秦空空头痛欲裂,好似有些记忆要从脑子里窜出,“然后呢?”
云虔的笑意逐渐冷淡下来,“陆云峥的动作比我想得要快,等我赶到时,你已经躺在祗园寺的厢房内,奄奄一息,可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我阿姊。”
他忽地想起什么,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感叹道:“阿姊,你的眼睛和母妃的一模一样,可原本,你并不是这幅模样。”
秦空空想起来小祖宗的脸,确实同她幼时不一样,“我的容貌是中了毒之后才改变的。”
云虔想也不想便否认,“鸳鸯蚀并不具备那样的效用,是蛊。”
“你的长相和母妃太过相似,她怕被有心之人认出来,灭国前,亲自用蛊术将你的容貌改变,而后你中的鸳鸯蚀又误打误撞地清除了当年的蛊虫,这才让你的容貌恢复。”
秦空空顿悟,又问道:“那为什么,在崇觉一战的幻术中,我看见的是幼时的自己?”
“因为你的血和我的是一样的,都可以......”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联想到了别的事情,神情顿时有些凝重。
秦空空没放在心上,接着问道:“那么此战,你要如何应对?”
云虔平静地看着她,眼眸如一潭死水,一丝波动也无,不动声色道:“阿姊觉得该如何应对?”
她沉默不语,云虔却道出她心中所想,“退兵、弃城、养精蓄锐?你未免太天真了。”
“我一定会和谢之珩斗个不死不休,西夏皇帝活不过半月,朝堂动荡,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我定会踏破山河,直取京城,让皇帝狗贼偿还南谯皇室上千条性命!”
他眸中的怒火无法平息,直直的盯着她,本已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却只见她素手轻轻抚上他的发髻,柔声道:“你受苦了,弟弟。”
*
云虔走出东厢房时,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抬眼望了望皎洁的月色,映得心底也明亮起来,一寸一寸驱散了心中多年的阴霾。
是啊,他多么渴求的亲情,他血脉相连的双生阿姊,此时终于得以撕开彼此的面纱,坦诚相待。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她面前吐露自己的心思。
一个小厮走上前来,递上一把钥匙,垂首道:“殿下,这是厢房的钥匙。”
云虔伸出手准备接过,在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那一刻,滞在半空中。
小厮看出他的犹豫,“赤珠公主既已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必也不会再阻挠殿下,这钥匙我还是收回去罢。”
他一把将钥匙攥在手里,手心泛出一片冰凉的月色。
“不,你不了解她。”
“她心中在乎的,永远不是权力之争。”
*
是夜,秦空空推了推房门,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敲击声。
她眼珠一转,门被锁了,那就走窗。
她奋力一推,窗下窗来一声痛呼,“哎哟!”
她定睛一瞧,兰笤正蹲坐在她窗下,满脸怨气的看着她,“姑奶奶,这大半夜的,您又整哪出呢?”
秦空空干笑两声,“怎么是你啊?你在这做什么?”
“看着您呐,毕竟上一回,您可是从属下的眼皮子底下跑丢的,这一回我将功补过来了。”
秦空空顿感无趣,“砰”的一下将窗户关上了。
好你个云虔,竟敢软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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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笤正有些困意,想靠在墙边小憩一会,眼下秦空空只能从这扇窗户出去,只要她翻窗,自己就一定会醒。
想着想着,她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丝毫没发现,头顶的窗户边上,有一缕轻烟飘落。
秦空空试探性推开窗,瞥见窗下沉睡的人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确定其昏睡后,连忙收起窗边的迷药,颇为惭愧地朝兰笤致歉,“对不起啊,只能再骗你一次了,这个不伤身子的,你好好睡一觉罢!”
话毕,她还很好心地给兰笤披上一件大氅,旋即蹑手蹑脚地离去。
府上安排了轮值的山匪,此时正在后院玩叶子戏,乐呵呵地叫着牌,全然没发觉身后的阴影处掠过一个人影。
秦空空暗自摇头,照他们这个警觉性,也不知是怎么把城攻下来的,真靠一身蛮力罢?
她特意绕开云虔所在的院子,寻了处荒芜的花园,爬上树杈熟练地翻了下去。
刚一落地,面前响起熟悉的声音。
“这大半夜的,费这么大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