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能够坦然面对自己记忆的缺失，但张木兆对此的态度一向是安之若素的。他自从现实中苏醒过来就很晓得自己的天命是什么。

就像是在一个人还不懂得自己到底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时就能清楚地明白“我是我”一样，张木兆那时候看着人间，还在履行他即将被褫夺的职责。直到一场浩劫发生，他破戒去干预凡人生死，随即理所应当地失去了往日的记忆，浑浑噩噩地飘荡着活了一阵，才又慢慢重新有了“他自己”。

其实记忆并不是凭空消去的，他偶尔会在梦中回到那座飘在天上的仙山里，记忆里执剑的手却从未因为风雪而颤抖过，张木兆当时好像还只是个孩童，身量并不高的样子，总一个人站在不知道是什么树的树林中执着地一遍遍挥剑，就好像只要他能够这样持之以恒地挥下去就会有什么事情被改变一样。

梦里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一身看不出来路的白色衣服，总在走向他的来路上，却也从来未曾真地靠近过。

他以前猜测过那个人也许是师父，亦或者也可能是父亲，只不过每每这么想时，张木兆自己心里总要刺挠一番，就像是“父亲”这两个字咯吱咯吱地挠他的心一样。

后来建了国，张木兆打着工作的旗号专门去深山里探寻过一个人数不少的剑宗，却发现他们修行的方式同自己脑子里的画面大相径庭，这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于此间此世毕竟是不同的。

也有了终将有一日消散于天地的觉悟。

等到他再度返还于梦中，已经习惯了静静靠在一旁的树下看着不远处挥剑的自己和远处那个永远不会变清楚的影子。

大约他还能算是从某一处遗落下的雨露，对于规则的感应依然比在世的许多修者中的大拿还要灵敏，张木兆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所以他还算谨慎地窝在一个地方想要多看看未来，直到遇到那个远渡重洋而来的金发学生，是一个明明还没成年，骨头却比许多同龄的人要硬上三分的外国男孩。

张木兆看着他，有时候会觉得这人很像从前的自己，但其实也并不能想起来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的。

等他再睁开眼睛，这时已经到了清晨，灵雲境内的破晓与黄昏总是转瞬即逝，仿佛昼夜之间不需要什么来进行过度和勾连一样，总是眨眨眼睛就从白日到黑夜，又像是主管昼夜更替的神灵被阻隔在了外面，没管这个自行拟态出天光变换的小天地。

斯图还没有醒，他帐篷里的光早就熄灭了，张木兆看了眼时间，觉得小孩也许还要再睡上一会儿，便决定到更远一些的地方稍作巡视。

针叶林的顶上是一丛丛看起来像圣诞树一样的尖的树顶，张木兆来到最高的那一排空间之后就不再收敛，手脚并用地踏着顶端移动，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复杂路径和中等路径之间的边界处。

他心里多少有点记挂着孟骐源的那个弟弟，没想到这就在常绿乔木与针叶林的边界看见了正背着包袱有些小心地进行翻越的孟骐远。

他手上拿着一个看起来像罗盘的东西，指针却直指着斯图所在的方位，并在张木兆凑近的时候疯狂地晃动了一番，最后才又坚定地重新指向了斯图。

张木兆大概能猜到这个未成年又在想些什么。

毕竟斯图一个外国人，竟然能够在这么多人中抽中复杂路径的签，他也许是觉得此人一定十分不简单，所以想要在这种最不受约束的情况下同斯图见一面。只是不知道他拿了什么宝贝出来，竟然能明确指向斯图的方位。

张木兆大概能够估算出在场可能有一半的人会认为斯图的中签是因为他天赋奇高，另有一部分也许会认为这是学校给予外国人的特殊优待，只有很少一部分的想法能够摸到一点这次活动的边——他能中选，无非是因为他符合条件罢了。

仙门大比本质上是每三到五届就会开展一次的活动，是维持神州境内各个秘境的必要的活动，可以理解为替神州选人柱，也可以理解为替神州选栋梁，权看人怎么去看待罢了。

张木兆心里很清楚，因为斯图的外国人身份，即便他被选上了也是无碍的，而且所谓的三种路径根本就是一种障眼法，只不过是历届选拔都会发生的，宗门势力之间的博弈罢了。他们总也要为自己选些贤才出来好壮大宗门实力，趁机将一些人才进行分化筛选也属于正常操作。

只不过这个孟骐远属实算是个犟脑壳，他以为自己悄悄动身无人察觉，实际上张木兆已经看到远处同事的身影也跟着一起动了。只怕他们也没料到孟骐远明明没有和斯图分到一条路上，竟然也愿意在这种场合一意孤行地去找。

在大家的固定思维里，神州人是有一点从众的心态在身上的，大家看孟骐远很快地融入了那个蒙汉藏皆有的小队，还以为他会因为仙门大比的氛围暂时偃旗息鼓，没想到这个真小孩是趁着清晨大家都还在睡梦中时憋了个大的。

张木兆身形隐在树中，跟过来的两位同事是同他关系不远不近的两个人，他看了他们一眼，确定地上的孟骐远和身后的安全科都没有发现自己，就转身回去了。

他现在不仅要受到学校安全科和大比组委会的约束，实际上人在灵雲境中，是更要受到规则约束的，所以张木兆也没什么心思去做什么或者反抗什么，他只需要确保斯图这个人的平安即可。

至于孟骐远能不能见到斯图，两个人如果见到了会做些什么交流，这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一切自有天意。

所以你知道所谓的顺应天意其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尤其是张木兆这种以前身处于规则内部的人。

当你能够预计到一件事情的发展趋势、走向，也许会觉得兴奋，可能还会带着一些自满，会有种顺应规则的痛快和心爽。但如果你能够大致预估出大部分的结果，并且发现它们是不可以被变更的，时间长了以后人生就会变得十分的乏味，你看着所有人踩进命运的陷阱，而即便重来一次他们也还是会踏入同一条河流，这种按图索骥的观测生活就会变得压抑且死板。

原本你以为自己是规则河流之上撑船桨的人，后来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路标罢了。

每个人都会经过你，随后步入他既定的结局里，你只能安静地待在那里看着这一切。

张木兆心里陡然生起一股烦闷感，他许久都不曾有过这么强的情绪了，躲到一个地方呼吸吐纳了一番才回到斯图身边，这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和张木兆推测得半点不差，斯图被光亮影响到，应该就快要苏醒了。

他蹲在不远处的一颗树上部中间位置的枝杈上，突然产生了一种天地之间，只有他的和斯图的坐标是遥相呼应的感觉。

张木兆的感知一直是偏向三维空间的，有横竖之外多出来的一条轴，他隐隐有一种自己和斯图之间两个点超脱空间连成一线的感觉。

这也许可以算是一种预兆，但以张木兆目前的心力无法静下心去思考这些事情，他只沉默地注视着那边的帐篷，直到他感觉到斯图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天光大亮，这里已经是针叶林的边沿地带，后续斯图就将进入到一片阔叶林和常绿乔木交错生长的地带，这里存在一些可以食用的野果以及菌类和蕨类植物，视线会变得更加开阔一些，那种被高大树木挤压的沉闷感会逐渐消失。

斯图将要穿过这片可能存在一些生物，譬如虫、鸟、小兽的漂亮野树林去到整条路线中点的位置——台地。而在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会在台地遇见跟着大部队一起走过来的孟骐远，也可能会被后面宋明朗俞俏俏他们赶上。

但这只是正常情况，依照目前孟骐远的行为来看，只要他坚持，两个人会在到台地之前就碰上面。

张木兆无法克制地开始在心里盘算这些事情，明明很久很久他就已经放弃去推测可能发生的未来了，只能说他确实是很将斯图这个孩子的事情放在心上，也许因为以前的相处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责任感。

那边斯图已经真正地起床了，他正坐在帐篷底下专心地看着地图，一边看一边从背包里拿出一瓶什么东西一饮而尽，有点像是在喝什么维生素功能饮料。

那实际是一种补充精力的补剂，是斯图在单行之的帮助下弄齐材料新炼制的东西，他现在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同寻常地疲惫，故而没有立即收拾东西启程继续往前走，而是坐下来一边看路线一边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谨记单老师的叮嘱，决定一旦有任何超过临界值的感觉就马上吹哨放弃比赛，更何况他本来就对这个比赛没有任何的预期和期望。

斯图只不过是想来看看，所以就来了。

他依照中医基础所教授的方法替自己把了脉，测了心跳呼吸发现并没有超出正常范围，检查了身体，深呼吸以后也没有发现大脑、脊椎、内脏有任何不适。

就像是他的□□全部完好，而附着在□□上的灵魂全身酸痛疲乏，但这种酸痛甚至不是具体的，它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受。

斯图认为这很可能和自己不太适应灵雲境内的环境有关。

毕竟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干过穿越一片极危险的高沼地这之类的事情，就算那时候缺衣少食也没有像现在这么难受的。

他只能判断自己可能不太适应东方这边的自然环境。

却不知道目前自己的进境对于那些普通的修者而言才能称得上是一日千里。

斯图是被灵雲境接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