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灵雲境内又无月光照亮前路，故而在这一刻几乎所有参与大比的弟子都选择了原地扎营休息，另两条路径上的环境没有复杂路径这么原始，且人数众多，所以大部分人即便是分了组以后还是选择一起抱团前行，大家挤在一起休息也更有安全感些。

斯图就是在这种万籁俱静的前提下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比脚腕还要深的腐殖质扶着树干往目标地前行着。

他看起来心无旁骛，甚至一点都没有那种对于黑夜、野兽、鬼怪的畏惧，状态和白日里赶路时别无二致，让远远缀在后头跟着他的张木兆也看不出来这小金毛到底在想什么。

还记得很小时候的他就经常一个人穿过高沼地去附近的树林里捡拾坚果和采集莓类野果，那时候因为太寂寞了，会下意识地模仿自己见过的每一种动物的形态，直到他不知道哪天开始无师自通了与动物沟通的能力，才模模糊糊地学会了一些有关于欲求和情绪的知识。

渴望食物的时候叫作“饿”，需要饮水的时候称为“渴”，动物之间也有愤怒和嫉妒的情绪，但再精细一点的就没有了，它们都是凭本能过活。

直到后来去镇上的学校旁听，斯图才知道原来以前短暂地交往过的那些小东西是可以被称之为“朋友”的。

说起朋友，斯图一边小心地躲开可能会划到脸的枯枝，一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张木兆。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在来到神州以后，斯图的日常生活陡然变得丰富且嘈杂了起来，在填补了内心的许多空虚之余也大幅度地挤压了他用来独自思考的时间。

不知不觉融入进寝室和学校的氛围以后，斯图已经许久不曾独自细细地体察自己内在的情绪了，也许就是上次他一个人坐在食堂里突然情绪崩溃的原因之一吧。

万籁俱静，只有点点星光，眼睛勉强能够看清楚前方树干的轮廓，没有任何其他生物存在和活动的声音，只能听到一点点自己的鞋底压在腐殖质上面那种仿若踩雪一样的声音和偶尔踩到树枝产生的噼啪声。

斯图回想起来才发觉自己竟然几乎能够记起来大部分同张木兆相处时的细节，大概人类的记忆其实和嗅觉以及味觉关联得十分深切，他吞咽了一下唾沫，想起来对方用简陋塑料盒给他带的两个好大的雪媚娘。

大概欧洲人天生就没办法克制对于甜味的偏爱，现在想起来，斯图还能隐隐约约复刻出舌尖接触奶油时的满足感。

他又跟着想起来周末去张木兆家里吃过很多种的汤菜，想起已经成为了历史的那个不能被大众所接受的水果菜档口。

之前学会的成语里头是不是有一个叫作“望梅止渴”的词汇来着？

斯图现在想起来张木兆用草莓和桔子炒出来的菜都会忍不住又分泌出一点口水来，因为这两种水果经过加热以后实在是太酸了。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有发出声音，但脚步停了，能感觉到围住脸的围巾被鼓起来的苹果肌往上推了推。

斯图仰起头看着从树顶上透出来的一点点星空，长吁了一口气出来，随后又低着头继续往前走了。

他隐隐约约晓得这种酸酸甜甜的心情大概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但没人教过这个孩子有关于喜欢的事情，当下的斯图只知道张木兆是一个能够在漆黑一片的地方让他会心一笑的人。

是很重要的人。

或许可以称之为很重要的朋友？

他又开始感到有些气促了，拔腿往前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四肢发力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东西所阻滞了一样特别的累。

斯图心中有些疑惑，猜测可能是和灵雲境内特殊的环境有关。他试着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得到什么缓解，再走起来的时候也不觉得像普通缺氧的表征，但体感上确实是比刚进来的时候疲乏了许多，这一点应该不是错觉。

张木兆在他身后大约五十米开外的树上半蹲着，微微地皱着眉头，心里盘算的到底要不要现在就进行干预。

和斯图这边的静谧不同，张明和余远安这边简直就像是小学生春游，大家互相通了气，发现所有人的任务都是采集一些路上随处可见的草木或者矿物，如果斯图在这里的话，就会发现单老师竟然押中了几道简单路径的题。

他们夜里的氛围比中等路径的还要轻松，夜里有蒙省的同道架起了大大小小的篝火，大部分人围住篝火躺在睡袋里休息，也有少数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搭了帐篷。

余远安原本也想搭帐篷的，但又不想离张明太远，最后委委屈屈地趟在了人群最外边的安静位置上。

他们一路上倒是没怎么省吃的和用的，一来是很快就能出去了，二来需要将背包的位置腾出一些出来装任务物品。

余远安多少因为没有抽到中等或者复杂路径的签而有点落寞，张明这种白丁家庭的倒是无所谓，但在场还是有一些世家子弟的，不少人的面上多少有些掩饰不住的不忿，尤其是在得知竟然有一个外国人拿到了复杂路径的名额以后，觉得学校崇洋媚外的那种情绪几乎就快写在脸上了。

张明这会儿倒是聪明，和余远安两个人装鹌鹑，硬是没叫人知道他们和斯图关系好、是一个寝室的。

学校里的同学都被打散了，周围的人也都不是很熟，他俩才得以不掺和进去。

晚饭过后大家就围坐在篝火旁说话休息，现在陆陆续续都进入到了梦乡，张明才有机会和余远安小声讲话。

张明：“你觉得这个大比到底是在比什么啊？我怎么觉得我们就好像那种用来情理环境的小动物，乌泱泱一片被赶紧来摘东西，摘了交给学校就完事儿了。”

余远安不是那种自诩仙人家里出来的小孩，听张明这么一讲，忍不住乐了：“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啊，我们就像是那种用来吃蝗虫的鸭子，进来平衡生态环境来了。”

张明隔着睡袋捣了他一下，说：“诶，我说认真的，你以前没听家里人说起这种什么大比吗？”

他还指望着余远安有些什么小道消息呢。

结果余远安只摇了摇头，小声解释说：“我是我们家最近几年唯一的大学生，他们都不关注这个，我只知道更早一点，大概是刚建国的时候好像搞过好几次类似的选拔。后面不是那什么吗？就是风紧扯呼了，然后就停了很多年没再弄。”

张明听完沉默了一会，想了一下，说：“我白天的时候跟着他们摘草药，越想越觉得奇怪，你说如果这个分组真是按照天赋啊能力啊这之类的进行选拔的，那为什么不直接在外面选好了拉倒，为什么非要这么多人挤到秘境里来走个形式呢？”

说白了，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个所谓的仙门大比到底是要选拔哪方面的能力。

余远安想了想，心情神奇地好了一些，他扭了扭身体，侧躺过来看着张明说：“诶，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觉得可能这个路径并不是像我们之前猜测的那样是按天赋来分的，或者说很可能不完全是按照天赋来区分的，也许大家根本就是方向不同，然后把每个方向的人搞到一起再进行选拔。”

张明仰面躺着，看着夜空中闪亮的星星点点，叹了口气：“唉，我还以为被分到简单路径来就可以躺平了，没想到是被丢到更多的人里面挣扎，那还不如人少一点呢。”

他心中其实有很多猜测，但这会儿也不是能安心说出来的场合，只能小声说：“所以我们是在比什么，比谁会摘东西吗？”

余远安生物钟已经到了，他打了个呵欠，说：“不知道……诶，想不出来别想了，睡觉吧……”

整个营地其实到处都还有一些小声说话的声音，随后等篝火慢慢烧完了，大家才陆陆续续于黑暗中陷入沉睡。

在其他人身处于梦乡中时，斯图正顶着越来越明显的不适感勉力继续前行。

他脚程很快，已经就要走到这一片针叶林的外围处了。

地面的脚感已经有了比较明显的区别，腐殖质和枯枝当中的木炭、石块的含量逐渐增加，斯图明显感觉到踩着硬东西走路要比在软地上拔脚要来得轻松得多。

但他心肺所能承受的消耗也已经到了极限，即便根本没有走得很快，实际上也没有走超过四个小时，但斯图就是有一种正在进行长跑的感觉，呼吸不困难但是莫名喘不上气，心脏和头上的血管都突突地跳，仿佛一直在艰难地维持着高负荷的运转。

斯图在择师以后跟着单行之学习了不少医学知识，在越来越感觉到不舒服以后靠着一颗树干停下来给自己把脉，却发现从自己的脉上看心跳竟然还在一息五到八下的正常范围内。

太奇怪了，体感非常难受，但是无论是数脉搏还是深呼吸都感觉不到身体有任何的问题，仿佛就像是自己感觉到的肢体和实际的身体并不是同一副一样。

但好在停下来以后那种剧烈的不适感立刻有了缓解，斯图把帽子摘了给脑袋透气，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就地休息，他还记得单行之此前特意叮嘱过叫自己不要逞强的事情。

是的，他又不是在出头或者大发神威的，他只需要平平安安地从这段路出去就可以了。

想通这一节以后斯图重新拿出防火毯和睡袋还有帐篷，决定就倚着这颗树扎营睡一觉。

远处的张木兆见他终于停下来要休息了，自己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坐在树枝上靠着树干放松了下来。

他抱着臂，看斯图抛弃掉帐篷的骨架，用绳子和钉子利用附近的两棵树给自己弄了个适应当下环境的遮盖，随后又过了一会，从里面透出暖橙色的火光，能隔着帐篷清晰地看到斯图影子的动作。

不知道小金毛猜不猜得出来自己身上正在产生的变化，但既然有益无害，张木兆也不欲出手干涉，毕竟在这灵雲境里，老天安排的事，就该让老天和这小孩自己去合作完成。

原本并不觉得累的张木兆倚着身旁的树干不知不觉地就闭上了眼睛，再度陷入到那个有关风、雪和剑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