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擅长把人骗到自投罗网的境地,犹如豺狼深知该怎样让戴红帽子的小姑娘主动走进它的胃里。
许珂原本该是魔鬼,他的术式和体质都提供了让他转变成猎杀者的基础条件,但他保持着正常人应有的心态,在散漫和放纵中,失去了觉察的机会。
“感谢您的帮助。”
边渡就地取材,用藤条把人当即绑了个结实,才将视线投向丛林深处的阴影中。
茂密的树枝抖动了两下,橘红色皮毛的迷你兔跳下树梢,鼻翼轻微扇动,把怀表掉落到外面的链条塞进马褂前胸的口袋里。
“没有我,你独自一人也能解决。”李嘉年说话的口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倒是你的伤势需要尽快处理,跟我来吧。”
边渡怔愣在原地,惊讶地伸出手指了指自己:“你确定是要我跟上吗?很久以前就把我的进入许可收回了吧?”
“仅仅是我当然不可能把规则打破的。”李嘉年转身跳进灌木里,“女士指名要见你。”
“见我?”边渡拨开草丛,艰难地前进,“她居然还记得我?”
“也许是图稀奇吧。”
李嘉年说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冷笑话。
“无论如何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激活魔力的人,在女士治下也是难得一遇的罕见物种了。”
“如你所说,我连最基本的激活魔力都做不到,就算你们提出什么要求,我也没有把握完成。”
边渡语气平淡得不像是在评价自己,陈述他人口中的事实。
“这次要不是虎姑及时出现,我恐怕就会陷入到那群新人手里了。”
“那个组织……”李嘉年嗓音沉郁下去,“你有打探出他们的名字和目的吗?”
“名字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既然他们在外活动,肯定会公布,不用着急。”
边渡摇了摇头,整理着思绪,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石珠上的纹路。
“我个人以为,他们可以看作相辅相成的两部分。
“由从北郊背叛的沈慈所管理的外部,以及祭司所处理的内部。”
他说到此处略微一顿。
“一般来说,祭司都会负责安抚人心的工作,但他们更像是包装了一层信仰的外壳。
“实际上,里面的成员都是由术式强行催熟的,无需考虑忠诚的情况下,那位专长于刺杀的女士,恐怕会继续作为对外的威胁和震慑。”
边渡注视着兔子外形的背影,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果然,他听见对方接着他的话题说道:
“她很有名,不过,不是在最近,而是在更早,教会刚成立的十年间。她活跃地刺杀我们和其它势力的高层,后来我们和北郊签下《密林协议》,才逐渐销声匿迹。”
“她从不刺杀北郊研究所的成员吗?”
“从不。某种意义上,她很有原则,这种原则让她很容易限制。”
李嘉年啪嗒地打开怀表,看着时间叹了口气。
“在所有势力中,北郊和世俗的关系最密切。她刺杀隐秘组织的高层,却不会伤害底层的信众。
“同时,如果有人卸下暗处的工作,入选议会成为官员,就算发过预告函,也会立刻收手。”
“因为杀害的对象较为单一,所以评定的危险等级更低吗?”
边渡明白了他的意思,沉思片刻后,询问。
“您说的预告函,有一眼就能辨认出的风格吗?”
“不错,她准备的信函,无一不是用针线精心刺在丝绢上,每一次都会出现不尽相同的月桂纹样。”
李嘉年坦诚道。
“她很博学,也不会直接告知准备杀害的对象的身份,而是用猜谜的方式,借用宗教和史诗相关的典故,把受害者的秘密公布于众。
“除了受害者本人,少有人知道她掌握的究竟是什么秘密。有次我们去收敛遗物,才终于发现这条规律。”
他叹了口气,自嘲地发出一声苦笑。
“当年很多人都支持通过研究她刺杀的规律,找出其真实身份,以此把人吸纳进教会里。
“如今看来,她不是没有信仰,反倒是有着坚定的信仰。
“哪怕她信仰的事物根本不能带给她好处,甚至可能从不存在,也要把传递她疯狂思想的空壳教会给组建起来。”
“您认为她宣扬的那位‘达芙妮’,绝对不可能存在吗?”边渡声音很轻。
李嘉年停下脚步,语气有些难以捉摸:“怎么?你有不同的看法?”
“我只是想,证实一件事总归有迹可循,但证伪一件事却尤为困难。”
边渡谨慎地斟酌着字词。
“我们确实可以指控那仅仅是她一人的臆想,但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证明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事物‘不存在’?”
“你还是陷进了他们构筑的陷阱里。”
他说话时带着年长者特有的不以为然。
“根本没必要纠结所谓信仰存在与否的问题,臆想出来的女神到底有什么作用也都无关紧要。
“我们只是凡俗的教会,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清扫凡俗的尘埃,让这座城市依旧如同往日一般,漂漂亮亮地呈在女士的桌子上。”
边渡无言地低下头。
越往深处走,雾气就越厚重。霜白的露珠悬于枝梢间,皮肤都泛起潮湿的水汽。
地势逐渐空旷,四面环着陡峭的山峰,溪流穿过峡谷,黄昏的村庄里升腾起袅袅炊烟。
刚踏出丛林,李嘉年就拨动着指针恢复人形。
远处传来一声犬吠,两三孩童赶着鸭子跑来,赤脚上全是泥水。
扎双髻的小孩挤成一团,躲在李嘉年腰后,胆怯又好奇地望着陌生的外来者。
“是客人?”女孩问。
“是食物。”男孩打量道。
“我觉得是客人。”女孩的视线在边渡和李嘉年之间徘徊,怯生生地说。
“他和食物闻上去是一个味道。”男孩笃定,扬起眉毛自信满满。
真是够了。
一想到过去的自己和这群孩子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就忍不住一阵头疼。
可是、可是……
边渡轻微地屈起大拇指的关节,无声地扳动石珠。
空气仿佛凝滞,如此轻柔、如此缓慢,啪嗒,如石子落入深潭中,晕开浅浅的波纹。
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他们,已经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有些恍惚,但眼下却没有时间留给一遍遍反省和诘问。
边渡定下心神,双眼平淡无波地掠过村庄,随着回忆,飞逝到山谷中更深的地方。
“走吧。”他说,“我们不该让泉先女士久等。”
在峡谷最深处的腹地,有一片浮着碎冰的漏斗形湖泊,两侧的峭壁上歪歪斜斜地长着叶片赤红的树。
天光无法穿透此地,湿滑的草地与苔藓上,却住着成群的昆虫,萤火飘在半空,轻盈地落下。
红发少女静谧而安详地睡在巨大石像的掌心里,色彩斑斓的红黑色蛇尾慵懒地缠绕着石像的身躯上。
边渡可以看见,粗大笨重的蛇尾自湖泊边的草丛没入水中,可又无从寻找尾部末梢在湖面上折射的影子。
若说位于山谷中神秘的湖泊是星球的心脏,那么,沉眠于星球的腹地,整个身躯如支撑天地的巨树般,扎根在魔力源泉的湖泊中的巨蛇,又该是何物呢?
他不得不畏惧,他不敢不畏惧。
“小虫子……”
草丛上爬行着人拇指粗细的红蛇,在嘶嘶的低鸣中,发出仿佛女人的沙哑嗓音。
“人类……有我的味道……”
更加细幼的黑蛇有着一口小女孩似的娇弱嗓音,缠着李嘉年的腿向上爬。
它狠狠咬在对方后肩一块有着缝合痕迹的黑红色死肉上,糖浆般褐红色的血液顺着后背流淌到草地上。
“不好吃……”
一条红蛇从边渡脚边绕行而过,其后跟着的一条幼蛇嗓音更是老妪般冷漠。
“石头。”
李嘉年撑不足跪倒在地上,一条黑色的蟒蛇蜿蜒而至,咬断了幼蛇的身体,只留下半截蛇头还咬在他的肩膀上。
“我这次睡了多久?”
黑蟒溶解成一滩暗沉凝固的血水,血块和脏器蠕动着重组成一个七八岁的儿童外形,赤红的肌肉纹理上慢慢生出光洁的皮肤,皮肤上覆盖着随呼吸收缩起伏的鳞片。
女孩模糊的面部一阵调整,五官揉捏出完整而精细的形状,除开细密得像鲨鱼的牙齿,以及宛如缝合般贴合着的上下眼睑,全然看不出其它破绽。
至少,只要不把肌理给剥开,观察里面的内脏,那就仍然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小女孩。
“不到半天,女士。”李嘉年垂着头,双眼注视着她落在地上的影子,“您近年来控制力愈发见长,相比很快就能恢复到全盛时期了。”
“全盛时期……”小女孩不置可否,“上一次睡前我吩咐过你什么?”
“西南地区新出现了一个教会形式的组织,吸纳了不少精神系的吸血鬼。”
他不厌其烦地复述早晨已经报告过一遍的内容。
“他们自称信仰一位名叫‘达芙妮’的虚构神祗,标志物是镀金的月桂冠……”
李嘉年不认为这些事有什么需要劳烦泉先解决,历年来,东洲和国外的吸血鬼组织数不胜数。
也许是因为无法在人类占优的生存环境中获得身份认同感,才会如此热衷于拉帮结派。
况且,单看这些结社少则存在几个月,多则也不过延长到几年或十几年,他就更不把它们放在心上了。
反正早晚都会消失,有这空闲,还不如在教会里多培养几个的“肉鸽”。
“月桂……”
边渡霎那间听见,泉先垂着头呢喃了一个古老的音节,而这个音节所对应的单词,他正好曾在那位教他魔纹的老师处学过。
“古月桂在配置药剂和制作炼金物品时必不可少。”
她至始至终蒙着黑面纱,甚至从未透露过姓名。
“它偏向于寒性,但又比硝石更加柔和,常用于中和其它烈性药物的效果。
曾经在不少药剂师和炼金术士的谣传中,它的树脂是万能药的原材来,不过,也仅仅是谣传。”
这门称为菲尼斯语的文字,来自于一个已经消亡的文明,但那个文明的信仰图腾是星空,和海洋 毫无关系。
为什么,他会在巨蛇的口中,听见一个并不信仰她的文明的语言?
冷汗打湿了边渡的后背,下一秒,他听见泉先问:
“他是谁?和那崇拜月桂的教派有何关系?”
在她的言辞中,“月桂”仿佛是一个人名,指向明确而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情报回顾
1. 术式线索:通用-血肉重组
〖骨骼是柳条抽的框架,躯干是泥水填的血肉。〗
2. 往昔回音:阴影中的刺刀
〖思想是刺向心脏的尖刀,每一侧刀锋都抹满了毒药。〗
3. 阵营线索:脱节的教育
〖将人类的孩童如野兽驯养。〗
4. 角色线索:梦境囹圄
〖盲蛇失去的眼睛正追逐着她。〗
5. 阵营线索:自然教会-移植
〖嫁接后的植物拥有了不同于以往的特性。〗
6. 秘史线索:炼金术士的文明
〖生命起源于宇宙的第一场爆炸,智慧启明于大地上的第一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