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间落向地板。
饶是有点心理准备,猜想得到验证的时候,齐卓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我们上哪给他找这么一件衣服。”
徐晶晶也跟着打了个哆嗦:“国王说要最美的衣服……这个意思是不是……要最好看的人的……皮?”
“我们得去给他扒来一件……人皮?”
众人不约而同在脑海里想了一下,随后齐齐打了个冷颤。
他们缓缓退步,在阁楼内散开,头和眼睛都僵硬地转动,目光飘散地从一件件倒挂的人皮上经过。
不可否认,绝大部分的人皮都有着极其漂亮的面孔,精细的皮肤,如果搭在骨骼和血肉上,大概确实摄人心魂。可惜它们现在这副样子实在让人难生出任何一点欣赏,只觉得脸疼肉疼毛骨悚然。
徐晶晶一个没留神,猛地碰到了什么。
她一回头,看到一张脸摇晃地朝她摆过来:“啊!”
她腿一软跪地上了。
方好忙过来拉她:“没事吧,怎么了?”
徐晶晶瞳孔颤动,缓缓抬手指向空中悬挂着的那张皮:“好姐……你看。”
方好回过头。
一张脸在她不远处轻微晃动,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
李为静跟过来,也顺着她俩的视线看过去,看了两秒,猛然头顶发凉:“这人怎么这么像……那个叫石什么的家伙……”
众人骤然被他们三个吸引了注意:“石立?”
李为静:“对……石立。”
石立被国王叫走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
众人看着那张皮微微晃动,一阵头皮发麻,努力压住自己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很难想象那空荡荡的东西曾经是个活生生站在他们眼前的人。
过了半天,方好又打了个冷颤,一缩肩膀,好像连带着把那股压在身上冰凉可怖的氛围也给抖掉了,问:“可是,国王自己的皮存在哪了?”
众人静了一瞬。
有人开口:“……会不会是……他一直穿着呢……?”
“不。”时怿说。
众人看过去,听他道:“如果他对自己本来的皮够满意,就不会收集这么多‘衣服’了。”
他的目光落在“石立”身上:“……而且,他收集这些‘衣服’不只是为了观赏。人偶展览室里那些或许是,但这些,很明显是他打算尘封起来的。”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封起来?他是喜欢它们,厌恶它们,还是仅仅想要获得它们?”
“为什么想要获得它们?”
齐卓:“他就是纯粹喜欢扒人皮?”
徐晶晶小声说:“……他……讨厌这些人?”
时怿的目光一转,落在徐晶晶身上:“还有?”
徐晶晶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嫉妒……?”
“人会嫉妒什么?为什么嫉妒?”
“……因为他……没有?”
徐晶晶迟疑着说了一个最普遍的设想,微微一怔,瞬间眼神发亮:“因为他没有?他自己没有‘衣服’……不不,他自己没有一身好看的‘衣服’?”
“他厌恶裁缝和其他不明不白的人难道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时怿不置可否:“为什么猜他嫉妒?”
徐晶晶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我随便猜的……他收集的全是些好看的皮囊,而且还在不断收集新的,说明他是爱美的。可是一个爱美之人会对一些相貌不错的同类表现出欣赏,却不该有垂涎和贪恋的色彩在眼神中。”
祁霄突然开口:“徐小姐学过点心理学?”
徐晶晶又吓了一跳,跟兔子似得猛地一抬头,她连着被两个人提问问得血直往脸上涌,又被众人齐刷刷看着,忙慌慌张张摆手:“不不不,我就是瞎玩,瞎猜,瞎说,别当真。”
齐卓接着道:“那国王的皮应该在这里或者某一处藏着,对吧?这里没有啊……”
有人说:“国王如果没在我们面前穿过他自己的皮的话……有我们也分辨不出来啊。”
方好灵光一闪:“是不是可以找丑一点的,做个排除法?”
众人闻言缓慢地四散开来,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衣服”,仔细观察每一张脸。
没有骨骼和肌肉的支撑,那些柔软的皮囊再美,看起来也带着诡异的丑陋。
这边,一脸雀斑的那个男孩在边上磨蹭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般过来问时怿:“时先生,我感觉你不像普通人,是不是经过什么训练?能不能教教我?”
时怿还没回答,听到旁边有人哼笑了一声。
雀斑男孩一抬头,看见更大的一个佬:“……祁大师,破梦师怎么当的啊!能不能收我一个?”
祁霄眉梢一跳,目光在时怿身上似有若无地一扫,弯唇道:“首先,要会和人沟通。”
轮到旁边那位讥笑地哼了。
雀斑男孩似懂非懂,似乎还想再问点儿什么,还没开口,突然听到有人喊:
“祁先生!”
时怿祁霄和雀斑同时回过头,看到方好正蹲在角落里,从一摞沉重的箱子底下拽着什么。
那似乎是一个画框,被她猛一使劲拽出来一半,最上面的箱子随着这一动作一晃,掉落在地,哐的一声打开。
时怿正上前,见状脚步一顿,目光落在掉落出来的物件上。
针线和纽扣。
像是一个针线盒。
方好终于拽出来了那个画框,被浮尘呛得咳嗽了两下。
时怿蹲下身。
方好转头看向他,见他伸手抚上去,轻轻抹去边框上的灰尘,随后将整幅画缓缓立了起来。
众人围了过来。
“这是……”
时怿目光一顿。
那该是一副很精美的画,色彩鲜艳生动,和城堡里其他阴暗的色调全然不同,笔触也细腻小心,不同于城堡里大多数画作的抽象粗犷。
如果除去画上的人像的话。
那是一个身着长袍的少年,大面积的红黑色斑覆盖着他的面容和皮肤,丝绸长袍下隐约能看到跨越胸膛的疤痕。
华美的王冠压住他乌黑的披肩卷发,一双银灰色的眼睛该是漂亮的,却因为神情的低沉而显得阴暗。
“这是……”方好对着那对银灰色的眼睛有些发怔,“这是国王?”
李为静扶住眼睛,略微凑近:“可是他怎么……”
方好轻声接到:“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年轻的国王透过油画长久而沉郁地凝望着她。
他并不英俊貌美,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沉沉的目光与狰狞的色斑相辅相成,叫他像个蛰伏的怪物。
那一天,他刚成年,王冠郑重地落在他的头上。
王国里最好的画师来给他画了一幅画像,要挂到城堡的墙壁上。
画师有着一双出神入化的手,一双善于观察的眼。
他细细端详他,再端详画,如此反复,,画出了一副从肌肤的头发丝都分毫不差的画。
一副万分真实的画。
他讨厌的画。
他容忍那幅画容忍了很久,他也记不清多久,直到终于整个国度轮到他来掌权。
他坐上王座的第一天做了两天事,第一件是将那幅画摘了下来,扔在了阁楼里,第二件是处死了一个裁缝。
他讨厌画,也讨厌裁缝。
第二天,他请当年那个画师来给他画了一幅新画像。
画师老了许多,但依旧认真,一笔一划。
“国王陛下,请您过目。”那时画师说。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那副刚完成的油画前。
油画上的人阴沉地望着他。
“我听说你有一个女儿。”半晌,国王说,“你爱她吗?”
画师不明所以:“当然,陛下。”
国王问:“那你愿意为了她,留在我的城堡里吗?”
“当然,尊敬的国王陛下,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国王满意地笑了,那是画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笑。
“好极了。”他说,“好极了。”
于是画师成了一张绝佳的画布和一盘上好的红颜料。
画师年轻漂亮的女儿被找来,用红颜料在画布上画下了一副自己的自画像。
“太漂亮了,太柔和了。”
国王端详着那幅自画像,神情看起来不太满意。
他从手脚冰凉的姑娘手里抽出画笔,款款坐在她对面,为脸色苍白的她一笔笔画了一幅抽象扭曲的画像。
年轻的姑娘止不住地颤抖。
“……”
国王放下画笔,来到她面前。
“你是来找你父亲的,是吗,美丽的姑娘?”苍白冰冷的手指从她的脸侧划过,“你倒是细皮嫩肉的……一副天生的好皮囊。”
他对上女孩的目光,银灰色的的眼睛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蛊惑。
“告诉我,你愿意为了你的父亲留在我的城堡里吗?”
“……”
华美的长裙将她装扮,冰冷的玻璃罩将她禁锢。
她是他的第一个观赏品。
安静的阁楼里,突然有人喊道:“这有个本子!里面好像有字!”
时怿猛一抬头,和祁霄几乎同步朝那个方向走去,不禁相对视一眼。
黑色的皮革面,泛黄的牛皮纸。
那纸有点儿眼熟,徐晶晶忙摸出来两张碎纸片凑上去。
暗红狂乱的字体横跨碎纸,拼凑成一首诗:
我手里的种子
是一些开不了花的种子
于是破土而出的
只有谎言
在漆黑的泥土上,
花瓣会凋零
诚心会消散
只有灵魂反复结痂
我寻找一面只说真话的镜子
问候往来的秃鹫和乌鸦
葡萄酒和鲜血甘甜
眼泪略咸
无人爱我,
在尖刺纵横的荆棘园。
“在尖刺纵横的荆棘园……”时怿低声念到。
他抬眼看去,目光落在国王的画像上。
“荆棘园。”他说,“去荆棘园!”
“等一下。”
众人正朝门口拥去,忽然听到破梦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时怿跟着看过去,见祁霄略一抬下巴:“这里有个锁。”
时怿:“找钥匙?”
祁霄看着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下,目光转向徐晶晶:“徐小姐,能借一下发卡么。”
徐晶晶手忙脚乱地取下来一字夹给他。
祁霄转过身,娴熟地开始撬锁。
“……”
时怿眉梢一动。
破梦师一瞬间的动作带着微妙的熟悉感。
像是梦里见过。
他微微一偏头,移开视线,连带着甩掉了那一闪而过的怪异感。
那把锁锁住的是一个抽屉,锁簧弹开,祁霄从里面取出一根枯树枝样的东西。
“……”
众人的表情都略微一抽。
不等他们细猜测,彼得罗斯的声音突然在楼下响起:“这边,他们来这边了!”
方好猛一转身:“不好,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