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再见。”

说罢，林恩就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只是目前来看……吗？特里斯重重靠回椅背，说不清当前的心情是放松还是焦虑，他不认为西塞尔应付不了对方，但自己毫不知情，就像脚下没有落点，难免惴惴不安。

他打算做什么？

盯着木质的餐桌桌面，特里斯出神地想，他塑造的那个形象，并没引起林恩的怀疑，甚至比他之前用的什么侦探身份，更令他相信。

那是什么样的身份，既符合他当时的形象，又能让一位太阳的神职者接受呢……？

“……”

他当时穿的特别正式……而且细致？领带夹什么，好像只在商城橱窗里见过啊。

“先……”

然后林恩那边，除了神职者，还有什么人……

“先生？”

“先生！”

“啊！”异常清晰嘹亮的呼唤声突然响起于耳畔，特里斯惊叫了一声，身子猛地一抽，脑袋也瞬间抬了起来，结果就看到一位服务员打扮的年轻女性立在桌旁，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而在远处的那些餐桌边，也有客人被服务员及自己的声音吸引，好奇地投来视线。

刚才其他的餐桌边有人吗？特里斯眯眼晃了晃脑袋，竟发现自己无法确认，刚才的自己全神贯注于应付林恩及观察西塞尔，对于周遭环境，几乎没有留意，但要是有人偷偷盯着自己，他自认不会毫无察觉，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即，刚才他们其实一直处于梦中！

“这个杯子，您还需要吗？”

服务员见他有了反应，随即继续说道，一边将一只玻璃杯挪到了离他稍近的地方，特里斯定睛一瞧，才注意到面前的餐桌上有两个杯子，盛着清水的杯子还余大半，盛着琥珀色茶饮的杯子，则已然见底。

林恩……是真的没错。

他不由得再次皱起了眉头，所以到底是梦吗？或者说，哪一段才是梦？

“又或者，哪一段都不是梦？”

柔和的话音再度响起，特里斯定了定神，竟看到西塞尔出现在了自己对面。

此时的他悠闲翘腿坐着，单手松着白色的领口，大衣礼帽已然未穿戴在身，那条漂亮的带着领带夹的丝绸领带，也毫不意外地消失不见了。

特里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服务员，发现对方再次显露出担忧的神色，而没有跟随自己目光转动视线，即刻断定，这回出现的，是真的，别人看不到的西塞尔。

他随即轻轻吐出一口气，挂起一个笑容，对服务员说：“谢谢，请都清理走吧。”

“好的。”服务员也露出了笑容，麻利取走杯子擦了擦桌，接着将一个附带了金属夹的小碟子移到了餐桌正中，特里斯低头撇了一眼，发现那竟然是一张单据，那该死的太阳信徒点了饮品喝完，没付钱就走了。

于是待服务员转身一走，特里斯就趴上桌子，冲对面压着嗓音抱怨：“你怎么能让他就那样拍拍屁股走了！”

“是你让他就那样走了。”西塞尔歪歪脑袋，口气很是无辜地说，“我已经把它交给你了。”

它，指的显然是蛇杖，如果他自己提前解除梦境，林恩就能看到桌上的账单了。

可问题是——

“我怎么知道那时是做梦？”特里斯趴在交叠的胳膊上咕哝。

“我想不出那不是梦。”西塞尔毫不客气说，“你知道起码到目前为止，我不可能出现在现实，和其他人那样攀谈。”

知道是知道……特里斯小声说：“但你看上去有计划的样子，我怎么敢轻举妄动？”

西塞尔点了点头：“解除梦境的时机不对，极有可能被他发现，从而引起更大的怀疑。”

特里斯吐出一口气：“所以我做的没错。”

西塞尔伸手敲了敲桌：“那就老老实实替他付钱。”

“……”特里斯一时语塞，不由得憋屈地撇了撇嘴，“你怎么还帮他说话，你俩有那么熟吗？”

“熟吗？”黑发的青年反而困惑地眨了眨眼。

特里斯当他在装傻，干脆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好奇：“所以他决定调查你也是设计好的？不是说去找占卜的神职者吗？怎么突然让他来了？”

仔细想想，对方好像并没有畏惧太阳调查自己的理由，他离开法兰登堡，前往寻找占卜的信徒，不也是弄明白自己真正的身份背景吗？

“兵分两路……？”特里斯猜测，可转念一想，不对，林恩非要自己跟着他，这还能分开两路行动吗？

“我倒是没有那么大的期待。”

循话音抬头，就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茶杯，而西塞尔拿着茶勺，正在其中慢慢搅动，一边回应他说，“事实上，他会追着你到这里也出乎我意料，只是想既然来了，就找点事给他做做吧。”

找点事啊……特里斯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张着嘴僵了一阵，只是讷讷吐出：“但他还要我给他当助手……”

“条件很丰厚不是么？”西塞尔慢悠悠道，“就算没有调查我的那一部分，你也确实心动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特里斯不禁再度好奇：“这难道也是你的计划……？”

看他这反应，显然是对自己协助林恩持支持态度了，这……没问题吗？有他在场，他两说话都不方便吧。

“我还没有厉害到能控制他人的思维想法。”西塞尔终于停下了搅动茶饮的手，放下茶勺，笑笑说道，“现世不存在的规则，我也没办法变出来，林恩之所以邀请你，除了觊觎蛇杖，想看看你究竟怎么回事，确实也想要一个助手，在现有的规则下能够拥有那样一个助手，所以他可以说是想尽了办法，甚至用调查我为诱饵。”

“诱饵？”特里斯听得一愣一愣，“调查你不是你给他找的事吗？”

虽然想知道他究竟想对西塞尔做什么，是促使他最终下定决心的原因，但调查西塞尔……不才是他最主要的目标吗？

“当然不，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拉拢你，我的出现，大抵也没在他预料之中。”西塞尔小抿了一口茶水道，“谢谢你没有把我描述的十分诡异离奇，在他看来，起码到目前为止，「我本人」尚未表现得比别人更可疑。”

“别人？”特里斯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他这里所说的「别人」并非广义的人类，而是他刻意于林恩面前扮演的那一类人。

“有钱人。”

西塞尔简明扼要答，一边放下茶杯，接着迎向特里斯错愕的目光，食指点了点桌面反问：“仔细想想，为什么法兰登堡的太阳教会，对那一系列怪异事件兴趣寥寥？”

法兰登堡的太阳教会？法兰登堡的教会，有类似同盟的关系吧？特里斯稍作思考，不确定道：“应该是他们有什么安排……比如无月之夜期间发生的事件，都由黑夜和星星负责？”

“在那些人暴露之后，就已经不是简单的无月之夜期间的事件了。”西塞尔纠正说道，“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所在的杜林区相对平静，社区内没有什么造成伤亡的恶性事件发生，他们也就没有出头的理由。”

……明明是一件好事，怎么听着怪怪的。

特里斯在心里默默咕哝了一句。

“然后杜林区住的主要是哪种人？”西塞尔接着问。

“有钱人……？”特里斯条件反射答，倒也模糊想起了，詹姆其实说过，现在的法兰登堡，完全可以以某个标准简单分为上下两个城区。

西塞尔扬了扬嘴角又问：“能来这里看病的，大概率是哪种人？”

“起码有点钱……”特里斯接着道，而后他便猛然反应了过来，惊道，“你希望林恩对这里的有钱人展开调查？”

“我并未抱有任何期望，只是友好提醒一句，这里的环境似乎对他有利。”

西塞尔嘴角含着笑说，同时放松地靠回了椅背。

如果是以有钱人，富豪，贵族为目标，自己没钱没途径没人脉，就连那点餐桌礼仪都是从詹姆他们那儿学到的，的确做不了什么……特里斯暗想，后背也重重靠了回去。

“好吧。”他接受说道，“那我跟着他……要特别做什么吗？问问他有钱人的事？”

“你不需要做什么，做你自己就好。”西塞尔说，“你没有那样的背景，刻意提起，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可疑。”

“我也没有很可疑吧！”特里斯挠了挠头。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一会儿趴下一会儿起来，已经很可疑了。”西塞尔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别处说。

特里斯侧目看去，就见有一桌的客人仍在朝自己偷偷投来疑惑不解的视线，他的脸颊顿时微微发烫，忙抬起胳膊，招呼服务员买单。

-

“……等等。”

在温暖的日光倾泻而下的广场上大步走着走着，林恩终于想起，自己遗忘了一件事。

“既然他本人出现了，我应该给他一张纸才是。”

他懊恼地咕哝着，当即停下脚步，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一本墨绿封面的笔记本，插入拇指，将其翻开同时问，“喂，还活着吗？”

确认罢目标在月桂叶社区停留，大概率是住下了以后，小册子就再没吱过声，仿佛不存在般，害得自己连这调查所需最重要的安排都忘记了。

没曾想都这样了，他还是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书页上慢腾腾出现几字：

事忙完了？

“你怎么回事？”林恩抓着书册中线上下摇了摇，“一点声音都没有，甚至没提前告诉我那把手杖不在他身上。”

我睡着了。

字迹慢慢消去又浮起，就好像它还没睡醒那般。

“你会睡觉？”

林恩不由得皱眉疑惑，“我和你认识那么多年，你可从来没说过，你会睡觉。”

事实上，不管是神奇道具还是污染物，都不应该做出睡觉这种行为，睡觉意味着不回应，作为神奇道具，这可以说是严重的渎职行为了，假若它还在神职者手中，很有可能被消去神力，而作为污染物，睡觉会使其无法迅速应对现实的麻烦，同样可能丢掉“性命”。

当然没有生命危险，它们会不会睡觉，就不得而知了，但它们并非生物，睡觉对它们而言也没有明显的好处。

谁知道。

书页字迹散漫飘忽地回应：

也许是受你影响，也许是我快要变成人类了。

“你在开玩笑。”林恩眉毛一挑。

我在开玩笑。

书页随即接话。

“真可惜，老实说我觉得这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你念祈祷词的能力应该怎么都比那小子好。”林恩耸了耸肩说，“不过睡觉也好变成人也好，无论怎样都好，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了我们的约定，我正在为实现那个目标而努力，所以你最好也精神一点振作一点，不要被眼前的困难给吓退缩了。”

……

书页沉默了片刻，忽说：

你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林恩大大方方道，“但你对那件道具的抵触着实太过明显，也好像变得时常心不在焉，我不知道理由，只能希望你能努力克服一下。”

我当然记得。

书页即刻答，字迹很是工整，林恩高兴地正打算继续开口，白色的书页之上，忽又一字一顿地，慢慢浮起一段文字：

如果我说，我正是因为那个契约，而不愿你接触那个……因为那存在极大的死亡风险，我害怕你就这么死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放弃追寻吗？

“……”

林恩再度惊讶地挑起眉瞪大了眼。

“你没事吧？睡糊涂了？”他很不理解地反问，“遇见污染物你明明比我还兴奋，说什么要纪录要存档要分类，让我赶紧上，现在又担心我会死了？”

…………

这一回，书页沉默很久很久，才干巴巴回道：

好吧，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