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尔笑笑没有作答，看了一会儿风景，两人又循原路走回了家，虽说没能带回什么，床上依旧空空如也，翻出衣服当作枕头被褥，特里斯还是很快打着呼噜进入了梦乡。

他太累了，躺上床闭上眼就什么意识也没有了，阳光从身上肆意地蹦跶起舞都没能将他唤醒，不过距离二手交易集会开始时间还远，也没有强行唤醒的必要，西塞尔坐在床边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翘起的腿，起身走出了房间。

这座城市成分的复杂并没影响他四处走动，也许正是因为这里聚集了太多信仰不同的人，神的力量反而薄弱，黑夜与星星大抵因为对抗无月之夜产生的疲惫正在休养，智慧应该正忙于调查，自然系的神灵一贯不会主动发展信徒，而人之神们可能看不上这荒郊野岭，美林泉名为城市，到底还是与法兰登堡相去甚远，将其形容为繁华一点的村镇也不为过。

那么那位占卜的圣徒可能隐居在哪儿呢？

看着悬浮在面前的摊开的城市地图，西塞尔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没有影响，但他也仅在白日里走过的街道及其附近区域转了转，远离神的视野能减少被调查的风险，但带来的一个弊端，是如今的他行走其中，更容易被人察觉，法兰登堡如同茂盛的野草地，这里就仿佛修剪好的花园草坪，用通俗易懂的话说，就是占卜的信徒将更容易“看到”他并逃走。

所以最好的办法，应当还是等待一个「契机」……或者，寻找「掩护」？

想法的推进，使他不自觉地将思忖的视线挪向了地图的下方。

在那里，地图的下方，他与雾的下方，水流看似静止，实则正朝着一个方向平稳地流动。

咔嚓。

房门处突然传来的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西塞尔抬起头，很快看到一个背着邮差包的男子步履匆匆地从房屋前的院子走出，沿着街道去往了另一栋住宅，他若有所思地前往门前，果然看到门上的投递口中塞了一份报纸，而将那份全是广告推荐的报纸取下打开，一封信件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干净的信封正面只写了一个单词，翻到背面，则见一枚深蓝的火漆，除去那个显而易见的印章章纹，将信稍稍侧放，也能见深蓝至暗的蜡印上有星点浮动。

没想到这样真能收到。

西塞尔饶有兴致地打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纸，其上毫不意外的，也是熟悉的字迹。

希望此番打扰没有影响您的旅行。

只见那位圣者的爱徒，星星的奥伯伦主教在纸上略显急促地写道：

有一件事……望您知悉。

心灵书社于昨日探访了您提及的地址，那确是一栋房屋，可不但空无一人，破损还非常严重，好似随时都会倒塌，不过询问附近居民，又能证明先前一段时间，的确有一位年轻人出入，我无法判断您的意图，但智慧显然不会将此事放下，他们会如何行动我无法探明……当然也许您已经知晓，如果是那样，就请把这份来信视作一位友人普通的忧虑与关心吧。

……那个混蛋。

看到破损严重的描述，西塞尔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不过读到末尾，霎时紧绷的神情还是舒展开了。

事实上，他所记得的与星星的前缘，也不过一点对方值得信任的感觉，神之所以成为神的经过本就属于难以触碰的隐秘之事，想在世间寻找那段历史存在的确凿痕迹，怕是没有可能，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他们的过往，而在灵界，恐怕也只有他和星星自己知晓那一段往事了。

他不认为奥伯伦的友善是因为在床头亲耳倾听过星星讲述两人的故事，他的好意，恐怕也仅仅出于一点模糊的感觉，不过那样足够了。

至于死神……

他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叠起放回信封一边暗想，他刻意将房屋弄得破败，恐怕就是为了让智慧的信徒保持怀疑，远在异界的神无法控制信徒们的想法，反而会根据信徒们的反应对未知做出判断，如果他们一直对他抱有负面的情绪，那么那位，大抵也不会给出太好的脾气。

自己倒也不追求和所有神灵成为朋友，只希望那位不会因此而成为阻碍……收罢信件，他烦闷地掐了掐鼻梁，而后重新扶了扶眼镜。

回到卧室，棕发的青年已经坐起，一边打哈欠一边挠着乱糟糟的短发。

“你去哪儿？”看到西塞尔从房门老老实实走入，特里斯不免诧异，结果下一秒，就见什么东西从对方手上飞进了自己怀中，拿起一看，发现是一份只刊登广告信息的报纸。

“这……有什么特别的吗？”特里斯疑惑地将其打开看了看，没错，只有各种集市商场货品的信息，而没有和这城市近日发生了什么相关的话题。

这可不像他会看的东西啊……特里斯咕哝了一句，忽一激灵，像意识到了什么，呆滞抬头讷讷道：“你不会……想从报纸上买吧？”

报纸上的确有一些美丽的扶手椅正等候买家，只是高达三位数的价格，对他的钱包而言就不那么美丽了。

西塞尔两手半插着长裤口袋，勾了勾嘴角，轻松说道：“因为有人送来，所以拿给你，没别的意思。”

……确定？特里斯怀疑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因找不到迹象放弃了，将报纸随手丢到一旁，又开始拍着嘴巴，懒洋洋地打起了哈欠。

“但是买椅子的计划没有变化，赶紧起来。”

紧接着，他就听到对方用手杖梆梆地敲起了床架同时催促。

“你就不能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吗……”特里斯无奈咕哝着，但还是赶忙转身，将两腿放下了床。

大抵因为昨日的奔忙，腿伤并未见多么好转，虽说得到了蛇杖主人的殊荣，他还是不得不满心愧疚地将它继续当作普通拐杖使用，慢吞吞走到那个广场，已是太阳当头，交易集会的地点居然就在那间教堂边上，写着月桂叶社区二手交易集会字样的横幅也大大咧咧地挂在教堂一侧墙壁上，各类家具物品被随意堆放于地，认真查看的人不多，吃着点心愉快攀谈的人不少，虽然乍一眼看去，到场人数远不满足他对集市的定义，甚至还没他在法兰登堡的图书馆里见到的人多！不过与这周围安宁的街道相比，已经算热闹的了。

想到美林泉独特的咨询推荐制度，他又定眼认真观察了一下，发现到场的以孩子及年轻人居多，再不济也是中年，拄着拐杖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们竟然一个都没见到。

这个社区一直没有老人吗？然后来访者中只要有老人，就不会安排住进这个社区……？他不由得困惑猜测起来，不过这仅是非常小的一个集会，售卖内容单一，连吃的都是炸薯条柠檬水等小食，不能用来概括整个社区的情况，或许只是这里的老人不需要那些东西罢。

注意到教堂此时也敞开了大门，为来客提供休息的座椅及饮水，他自然好奇走了过去，一位身着黑衣的神父正在教堂门前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交谈，他确是星星的信仰者无疑，但特里斯探头探脑，发现这小教堂似乎只有他一人，便最终收回了打扰的心思，打算先处理完椅子问题再考虑其他。

怀揣着圆椅，靠背，扶手等关键词，将注意力放回地上堆放的家具上，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张被棕黄色皮革完全包裹的单人沙发，厚实的扶手下方及靠背后方装饰有繁复的花纹图案，看上去价格不菲，但因其座位看上去异常的舒适，特里斯犹豫了一下，还是按耐不住走了过去。

摸摸两侧扶手，又将手挪到坐垫处稍稍按了按，果然十分松软，让他当即想要坐下，不过这里的东西应当不是想要就搬走，所以忍住了坐下的欲望，他便赶忙抬头寻找卖家。

“你对这把椅子有兴趣？”一个坐在一旁树荫下的胖乎乎的女人与他对上了视线，迅即放下手中水杯站了起来，热情招呼道。

“呃、嗯……”见对方一边说一边几步就冲到了面前，特里斯心跳陡然加快，支吾应了一声，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接着扶着沙发靠背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扯起嘴角，努力微笑回道，“请问价格……”

没曾想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胖乎乎的女人反而抱着胳膊撅着嘴，神情严肃地投出了审视的目光，特里斯在心里嘀咕着，难道买个沙发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一面也只得老老实实等她主动开口。

好在女人没让他等待太久，很快就放松了神情，笑笑道：“不好意思，我个人有一点小偏好……”

果然有条件？特里斯眨了眨眼。

“不过我觉得你正合适！”像是担心他被吓跑般，女人忙道，“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拜托人直接将沙发送到你家里。”

是说满足某个条件以后，将它免费送给我……？

这显然再好不过，特里斯轻轻吐出一口气，也即刻回应：“所以您的要求是？”

“要求，谈不上……”女人摇了摇头，神情忽又严肃起来，继续说道，“只是认为你有必要了解我主，感恩我主！毕竟没有祂，这世界就不会存在，生灵不会存在，你与我也不会存在，更不会今日今时在这里相遇。”

怎么听着那么耳熟……特里斯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开口想说什么，结果就听对方张开手激动呼道：“赞美太阳！”

怎么是太阳的信徒啊！

特里斯既想哭又想笑，跟着她勉强赞美几句后就找了个理由慌忙逃开了，而在此期间，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若有所思道：“送到你家，就意味着能够掌握你住哪儿……”

“接着就会定时上门传教，我懂我懂。”特里斯揉着额角头疼道，“饶了我吧！”

在这里，对方还需要先隐晦地探一探他的地址，在尼诺，他们可会直接找上门去，这也是老文斯汀死后他更流连于山林的原因之一。

西塞尔轻轻笑了一声，倒没有再谈。

最终等女人退回她先前休息的场所不再张望，特里斯才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离开躲藏的大树，回到集会当中。

没过太久，他又看到了一把白色的圆椅，可惜那是一把藤椅，没有附带坐垫，连西塞尔自己都说了，看上去不太舒适。

好在视线一转，一把半布艺的木椅就出现在了眼前，除去布面只有纯深蓝一色，无论是造型还是舒适度都相当符合条件，特里斯高兴上前，尝试将其搬动，没想到这椅子重得惊人，刚刚拉起他便感觉腿部传来如同撕裂一般的剧痛，害他当即嗷嗷叫着原地撒开了手，并弯着腰忍着痛，单腿跳着退到了最近的公园椅上坐下。

斑驳的树影很快将他笼罩，一旁青年的身形也随即变得清晰，留意到一双干净的皮鞋出现在了自己视线边缘，他自然条件反射地扭头看了过去。

“没事吧？”只见西塞尔背着手稍稍弯腰，半垂着眼睑，视线好似穿透了裤子，正认真观察他小腿的情况，特里斯见状两颊一热，忙把腿向后缩了缩，摇摇头说：“没、没事儿，休息一下就好。”

“你搬不走它的。”西塞尔重新站直，转头望向了那把椅子所在，“卖家倒也愿意差人把它送到家，但那就是另外的付费项目了。”

特里斯眨了眨眼惊讶：“你能读他的心？”

“他自己说的。”西塞尔侧目笑笑。

的确，那把椅子的卖家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他前去咨询的当时，对方就在和一对夫妇讨论一张餐桌的搬运问题，特里斯摸了摸后脑勺，想起来了，于是低下头小声咕哝道：“不是太阳，应该就没问题吧？”

其他教会应该不会堵在门口传教……

“搬运费用，怎么也比新买一把椅子便宜吧？”

大不了吃几天土豆，这可难不倒他。

“找到一把合适的椅子不容易……”发觉自己的嘀嘀咕咕没有得到对方任何的回应，特里斯随即一边说一边再度扭头，“你说是不——”

没曾想对方依旧盯着集市方向，仿佛没听见般，特里斯感觉心猛地一颤，忙也扭头看去，结果竟见卖家高高兴兴地搬起那把椅子，走向了那对夫妇预定的餐桌。

怎么转眼被被卖掉了？？特里斯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一边尖叫着挥舞手杖，一边一瘸一拐地奔了过去，先前他没有询问，此时也才知那椅子其实有完整的一套，包括另一张单人椅，一张多人椅及一张矮桌，年轻的夫妇愿意出钱一齐购买，他这边自然胜算不大，拉扯一阵，还是无奈败下阵来。

本就不大的集会转眼逛到了头，无论多么专注，他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另一把更合适的椅子。

“怎么办？”

退到集会之外，坐回公园长椅，弓着背握着手望着热闹依旧的人群，特里斯满心郁闷地小声道，“这里再找不到的话，就真要去报纸上买了吧。”

西塞尔坐在他的身旁，与他望着同一方向，姿态与说话口气反倒放松许多：“如果也找不到了？”

特里斯想了想：“那就去其他的集市，商场？”

西塞尔继续问：“如果还是找不到呢？”

“……你到底想不想要了？”特里斯扭头冲他嚷嚷。

“当然想。”黑发的青年反而报以莞尔一笑，接着却继续看向远处说，“但是到此为止吧，往后，你也不用太在意这件事了。”

“……诶？”特里斯不由得瞪大了眼，“你这是放弃了吗？”

“没必要吧！”他不甘心地坐直身说，“比起寻找神奇道具，这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钱暂时不够，攒攒就是，总能找到符合你条件的椅子！”

“你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一把属于我的椅子么？”青年的声音忽放得极其轻柔，仿佛一阵似有似无的风。

为什么会这么问呢？特里斯茫然看着他的侧脸，下意识道：“一定……肯定的吧。”脑海之中瞬间涌现出一段陈旧的记忆，让他对此又坚定了几分，“买不到，还可以专门打造一把嘛！像是板凳那样的小东西，连我都会做，你想要的椅子也不过复杂一些，有什么难度？给我一些时间，说不定也能打造出来。”

根据那段旧时往事，他此时的话语多少带了点夸大成分，西塞尔扭头，却是看到他目光炯炯，如同两颗明亮的宝石，闪耀着无所畏惧的光辉。

他真的能为自己找到一把椅子吗？西塞尔想，事实上，非常困难，即便自己已尽力抱最大程度的「期望」，可惜还是……

不过缓慢地，从一张手法稚嫩，甚至折腾了半个月才完成的板凳开始，也不是不行，或许对现在的他而言，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谢谢。”

西塞尔眯了眯眼，温和地笑了笑，那并非嘲弄也不是安抚，特里斯刚暗自高兴地轻轻吐出一口气，就见对方支着手杖，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拂拂衣摆说，“好了，去买一点你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