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下马车，卡尔文就察觉到宁静空气中弥漫了一股腐烂恶臭的气息。
“你刚说这次事件无人伤亡？”
他立即扭头向身边人问，身边，刚与他汇报完情况的社员愣了愣，情况确实如此，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突然皱着眉头提出这般问询，但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笃定回道：“是、是的。”
……这样。
卡尔文教授目光沉沉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提出疑问，但也没有着急向屋内迈步，而是慢条斯理地从大衣内侧口袋抽出一块散发着某种淡淡香气的方巾，将其折起，轻轻刮了刮鼻尖，一边将手里的小提箱递给对方安排说道：“替我把这个拿去事发的房间，我先四处看看，一会再过去。”
社员小心翼翼伸出两手接过了提箱，后又询问：“需要陪同吗？”
“不用。”
卡尔文果断道，沉默了一会，忽开口补充，“让在外面调查的人员休息一下。”
也就是他打算独自查看？社员心领神会，忙提着箱子，扭头找其他教会的负责人去了。
气味果然淡了。
卡尔文满意暗想，收起方巾，转而从另一口袋取出一副眼镜造型的手持放大镜，兴致盎然地举到了眼前，此时他的神色放松不少，因为他已经确定了那股难闻气息的来源。
并非来自于这栋房屋，这片地区，甚至，这个世界。
幸亏来的人是自己。
他不禁感慨，如果派来的是劳伦斯，下车看到这情形，怕是一步都走不动了。
所以，他看到了什么？
抬起光滑的镜片，一副巨大的，几乎有四分之一房屋大小的头骨赫然出现在了视野之内，看不出属于现实中哪种生物，又好像是多种生物的混合体，突出的尖角，深陷的眼眶，平滑的骨块末端连接了一排突起，它就像一个模样怪异的号角，被高高放置在了屋顶一端，然而无人注意它，连阳光都漫不经心穿过了它，它的身上还残留着不少或许曾是躯体组成的柔软物质，正是它们带来了腐臭的气息，可惜那同样吸引不来现实之中，哪怕一只细小蝇虫的关注。
因为归根结底，它属于灵界，一个与现世并行，但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偶尔也会出现这样有趣的情况。
一般而言，灵界生物的日常厮杀最多对这个世界的气象造成些许影响，想要从现世直接看到对峙的各方基本没有可能，但在一些力量格外聚集的地方，或力量格外充盈的时刻，会有一些东西被遗留下来，短暂地存在于两个世界的缝隙，使卡尔文那样的神职者能够借助器械轻松窥见。
奇观！
比起像劳伦斯教授一样热心地将其作为研究的对象，卡尔文更倾向于放松地将其当作一番难得一见的景色欣赏，毕竟这时的他们也做不了太多，相机无法捕捉灵界影像，触摸更不可能，想要更近观察必须爬上高高的屋顶……哈，他已不再年轻，所以还是算了吧。
他仰着脸，举着手持放大镜，绕着屋子饶有兴致查看那副还算新鲜的，如同战利品一般的野兽头骨，猜测这里曾发生怎样激烈的战事之余，也不禁想到，这次事件能无人伤亡，恐怕大概率是因为神灵的参与。
虽然每回遇上事故，信徒都会习惯性地向神灵祈祷，但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不同的事件，神灵们给予的回应并不相同，有的只是随意一瞥，有的，却会切切实实地给予力量。
……唔，听说有件半神赠物当时出现在了现场，说明女神确实关注了这件事吧。
卡尔文想着想着，又不由得生出一丝莫名烦闷，当然不是说女神不该回应那位女士的请求，只是嘛——
白日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阴霾，夜里明明发生了诸多大事，此时却也无处窥见，污染有迹可循，但神的领域之中变化的一切想被世人察觉，就实在需要一些额外的好运了。
幸好还有你留下的一颗头骨……卡尔文看着屋顶上怪异的存在，忍不住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从下车处慢悠悠转到屋后，周围没有任何神职人员，对于这位学院难得派出的大人物，大家都给予了充分的尊重，加上临近午时，肚子也有些饿了，众人便欣然接受了教授的安排，卡尔文自己自然也是心情舒畅，于是对那一颗根本无人在意的古怪颅骨，又耐心观察了一阵。
灵界生物无法用现实生物去对比分析，它有一颗巨大的脑袋，但匹配的身躯可能相当瘦小，从它最后掉落在屋顶上看，它，或者袭击它的家伙，应该能够飞行，或者起码悬浮在空中。
卡尔文教授尝试分析了一阵，终于再度注意到，没错，它现在是在屋顶上。
说是从灵界出来的，但它本身并不会化作现世拥有的材质，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那个神秘结界的支撑，正常来说，它应该会穿过人造的建筑径直落在地上，呈现卡进屋里的形态才对。
“……”
卡尔文话音上扬，轻轻哼了一声，这么说的话，那个结界的出现还是在这头灵界巨兽殒命之前？
神力溢出应该是事件之中发生的事，当然那时结界已然构起，然后同时发生的，还有灵界内部的争斗……？
争斗，会和怪异事件的发生有关吗？敌对的两方会是被人为吸引来的吗？留下那么大一块骨头，相比争斗是十分的激烈了，但那毕竟是发生在异界的事，除非引发灾害，不然基本不会对现世的人类造成太大影响，而要到引发灾害的程度，那起码需要一位神灵的参与——
想到这里，来自于神学院的卡尔文教授忽地意识到了一个古怪，但并非不可能的可能。
是的，此处灵界的变化不会对人类造成影响，但毫无疑问，是会对来此协助的神灵造成影响的。
毕竟祂们和它们，属于同一个世界。
即便只是一只兔子突然闯入道路中央，疾驰而来的马车也可能因此翻覆。
……唔，所以要把灵界发生的事件也列入调查吗？
卡尔文一时犹豫不决，这可不是走几条街问几个人就能打探清楚的问题，而且极有可能，涉及神灵的隐秘。
想想看吧！手拿纸笔，严肃认真地向神灵提出「请问你昨天夜里出门时有遇到什么吗」类似的问题，是多么，多么，荒唐可笑，而且不敬！
他放下手中的放大镜，闭上眼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暗暗期望屋内已找到了足够的线索，使他可以放心地将灵界这事归于不用在意的偶然奇观……
“卡尔文教授。”
一声低沉而温和的轻唤，很快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虽然是出乎意料的一呼，但或许因为对方话音轻柔，故而并未造成多么严重的惊吓情绪。
而且对方还十分礼貌地称呼自己教授……
卡尔文随即抬头，朝话音响起的方向看了过去。
视线的尽头，是大屋的一面墙，墙体一侧是三边突出的飘窗，一棵高大的藤本月季攀附其上，繁茂的枝叶在墙前投下了一片不小的阴影。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那片阴影之中，单手抓着礼帽边缘虚虚掩着面部，像是不想吓坏对方，但又打算以此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并非真实存在于此的人类，所以他的面部，是虚幻而模糊的，整个头颅部分亦如同液体，摇摇晃晃拉拉扯扯，不断变化着，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形状。
“什么事？”
卡尔文教授轻轻吐出一口气，镇定地将手持放大镜小心收回了怀中，同时询问，男子虽然怪异，但显然不是来找麻烦的，至于自己怎么应对，全看他具体是什么目的了。
“我想与您做一笔交易。”
男子继续柔声细语解释，“这里出现的乱局，有我的部分原因，可以请求你们不对此深入调查吗？”
……嗯？
“你是说灵界内部发生的事？”卡尔文稍稍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形，对方穿着虽类似当下流行的贵族绅士打扮，但没有明显标识，便也无从分辨到底是哪一位派来的使者。
不过他所提出的，倒不算太过奇怪的请求，就好像一位贵族偶然路过一起与己无关的谋杀事件，也会要求调查人员将自己名姓隐去，更有甚者，根本不会给予直接的配合，只差遣仆从丢出一些答复。
就像他那样……
“是的。”男子坦然回道，“作为交换，我愿意提供给您与屋内事件相关的某件物品，有了它，我想调查可以顺利许多。”
“哦？”
这不正合我意？卡尔文着实有些心动，但又觉得这是不是太过凑巧了？自己刚在考虑这个问题，对方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正是因为您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才有机会现身，向您当面提出这一请求。”男子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话音随即上扬，显出一丝笑意，“如果您毫不考虑，我也就没有提议的余地了。”
“……”
……倒也能算作一种解释。
卡尔文抿着嘴稍抬下巴，不得不说对方始终谦逊的态度于他而言十分受用，随意犹豫了片刻后，他便重新开口提问：“你提供的物品是什么？”
“一张纸。”
男子笑说，另一手探入怀中简单摸索，很快抽出了一张被撕去一半的空白纸片。
“上面有些奇妙的气息，和屋内传出的部分气息很是相似。”
他不知道屋内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卡尔文从他话中微妙意识到了一点，亲眼看到纸片，又不禁猜想，莫非是那本笔记的一部分？他知道那本笔记的纸张部分似乎被人带走了……
“如果你不介意，”
他抱着胳膊抬手置于唇前，思考着缓缓又问，“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你们会被卷入这次争斗吗？“
所以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在这里设下了诱饵？
“唔，刻意的争斗说不上。”
男子想了想，竟也未加迟疑地愉快回道，“只是注意到这里不知何故聚集了不少生物，好奇过来看看，等安静下来，就只剩下那个了。”
那个，指的正是两人头上那副巨大的头骨。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灵界生物为何聚集？”
卡尔文教授将信将疑地扬了扬眉。
“谁知道。”男子笑笑，毫不在意答，“那里总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
那里……吗？好吧。
卡尔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实说他心甘情愿留在圣者阶级，除了更希望做女神在人间的使者，也因灵界的混乱无序令他心生恐惧。
灵界生物的力量与体型有一定程度的正相关，那么大一头野兽死亡，于对方而言，似乎也不过是死去了一只蝼蚁，没有多关心的必要，至于它为什么会在这，就更不值得一探究竟了。
“我接受这笔交易。”
他正色说道，接着低下头，一边从怀中动作轻柔地抽出了另一块方巾，一边又说，“但如果的确是有人在这做了什么，导致灵界生物聚集，那我们还是需要——唔，记录一笔。”
“请随意。”
男子稍摘礼帽，似是点了点头。
卡尔文将方巾摊开在右手，伸长手臂，示意对方将纸片放到自己手中，男子见状，将礼帽戴回了头部位置，两指夹着纸片，一步步走出了阴影。
谨慎的神学家承认自己还是有几分窥探对方的意思，而他越向卡尔文，向明媚的日光走近，身影就越扭曲怪异，仿佛外衣之中包裹的是一群横冲直撞，极不安分的游鱼，随时都有可能冲破衣服的阻拦四散而去。
“合作愉快。”
当那只戴着手套夹着纸片的手终于抵达卡尔文张开的右手上方，男子再度笑笑，虽然他的面部依旧模糊渐趋透明，但不知怎么，卡尔文忽就觉得自己看到了半张面色苍白，但嘴角扬起，含着笑意的人类脸庞，他下意识眨了眨眼，试图凝神进一步观察，可此时再看，面前已没有任何人影，静谧的屋侧角落，只剩他独自抬着胳膊张着手，手中搭着一张残破的空白纸片。
微风忽起，自然的气息涌入鼻腔，卡尔文霎时清醒过来，见那纸片摇摇晃晃，急忙合上五指，将其牢牢抓进手中。
……感谢女神。
心跳激烈跳动着，他赶忙抬起左手虔诚比划了一个神圣的符号，纵使对方表现得相当和善，但从他走出阴影，某种难以言说的压力感及虚幻感就开始逐渐堆积，自己渴望捕捉他的面容，或许也只是想在茫茫大海一般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压迫感中，寻找一根与现实紧密关联的，救命的木桩罢了。